黄浦江畔的废弃船厂，第一次不像个苟延残喘的遗迹，反而像一颗重新开始搏动的心脏。
“风！再大点！让火烧得再旺些！”
秦烈站在新砌的土高炉前，赤着上身，汗水顺着他精悍的肌肉线条流淌，在灼热的空气中蒸腾。他的声音盖过了鼓风机的轰鸣和焦炭的爆裂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老张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炉口那片耀眼的白光，手里的长柄铁勺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炼了一辈子铁，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阵仗。这个年轻人下的每一道指令都匪夷所思，什么“精确控制脱碳时间”，什么“二次精炼去除磷硫杂质”，听起来像是天书，但每一步执行下去，炉子里那翻滚的铁水，就似乎真的多了一分灵性。
“加料！”秦烈一声令下。
李二牛和另外两个年轻力壮的工人抬着一个沉重的铁箱，走上高台。箱子里，是他们昨夜用命换回来的宝贝——高纯度的镍块和钨条。
“按我给的配比，先加镍，三分钟后，再加钨！”秦烈看着手腕上的战术手表，秒针每一次跳动都精准无比。
工人们屏住呼吸。在他们眼里，这无异于往一锅滚烫的粥里撒金豆子，奢侈得让人心疼。可秦烈那双眼睛，比炉火还要亮，里面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信服力。
镍块被投入炉中，瞬间被熔解，铁水翻滚得更加剧烈。三分钟后，钨条也被投了进去。整个熔炉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又过了漫长的半小时，秦烈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出炉！”
滚烫的钢水如一条火龙，从出钢口奔涌而出，注入早己准备好的模具中。刺鼻的白烟弥漫了整个厂房。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像是在等待一个新生儿的降临。
待钢锭冷却脱模，老张第一个冲了上去，用一把大铁锤，卯足了劲，狠狠地砸了下去！
“当！”
一声清越的金鸣，震得人耳膜发麻。铁锤被高高弹起，虎口发麻，而那块泛着暗银色光泽的钢锭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白点。
整个厂房，死一般的寂静。
“好钢……好钢啊！”老张扔掉铁锤，像抚摸情人一样着那块钢锭，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这辈子能打出这样的钢，死也值了！”
工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是匠人，对材料的敬畏刻在骨子里。这块钢锭，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秦烈图纸上那些“八卦阵”一般的发动机，真的有可能从图纸变成现实。
秦烈没有笑，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拿起水壶猛灌了几口。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工人，心中那块被未来记忆和沉重使命冻结的坚冰，似乎也融化了一角。
“队长！队长！我回来了！”
猴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弟兄，用板车拉着小山似的各种废旧电池。他灰头土脸，衣服上还沾着几片菜叶子，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你这是把法租界给抄了？”秦烈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破烂”，有些意外。
“那哪儿能啊！”猴子一抹脸，得意洋洋地汇报，“我跟圣母玛利亚大教堂的马修神父聊了聊人生，谈了谈理想，顺便探讨了一下上帝的废旧电池该如何进行环保回收。神父深受感动，把他们教堂十几年来攒下的所有破烂都捐给我们了！还祝福我们早日把侵略者赶出去，主会保佑我们的！”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连一向面无表情的李二牛，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这家伙，真是个人才。
秦烈也笑了，他拍了拍猴子的肩膀：“干得不错。接下来，有的忙了。”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了厂房中央那片用石灰画出的复杂图样上。
第一炉“龙骨”己经锻成。接下来，就要为这头即将苏醒的巨龙，铸造出第一颗跳动的心脏。
……
霓虹国驻沪总领事馆，这几天成了全上海最热闹的斗兽场。
陆军和海军的矛盾，在“仓库失窃案”这把火上浇了桶油之后，彻底炸了。佐藤健司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带着特高课的人，对所有与海军有关的物资渠道进行“友好问询”。海军方面自然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指责陆军无能，打了败仗就到处甩锅。
每天，领事馆的走廊里都能看到双方军官擦肩而过时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小到物资申领的单据，大到军费预算的报告，都成了彼此攻讦的武器。
顾辰就坐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做他最不起眼的书记员。他低着头，整理着文件，对周围的暗流汹涌恍若未闻，像礁石下的寄居蟹，安全而隐蔽。
中午，他去食堂吃饭，刻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没过多久，一个身影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是会计课的田中义一。
田中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这几天的内部斗争让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事务官僚备受煎熬。
“沈默君。”田中主动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田中课长。”顾辰放下筷子，微微欠身。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气氛尴尬。
“你那天说的……”田中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海军在黑市收购材料的事……后来，有消息吗？”
顾辰抬起头，脸上是一副恰到好处的迷茫和无辜：“我也不清楚。最近武官处气氛紧张，佐藤大尉不让我们随便打听事情。”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了过去。
“不过，这是我前几天整理出来的，上个月陆军在华北地区作战的物资消耗清单。本来是要归档的，我多抄了一份。我想，您是会计课的专家，或许能从这些数字里，看出些我们这些外行看不到的东西。”
田中疑惑地接过纸，打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一发炮弹的成本，每一辆卡车的油耗，每一个士兵的伙食标准……所有数据都被清晰地罗列出来，最后汇总成一个触目惊心的总额。
这个数字，比他从财务省拿到的官方报告，要高出整整三成！
“这……这是……”田中捏着纸的手开始发抖。他知道陆军的报告有水分，但没想到水分这么大！这意味着有大量的军费，被前线的将官们中饱私囊，或者干脆就浪费在了毫无意义的冒进中。
“我只是个书记员，只负责抄录，看不懂这些。”顾辰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田中心里，“我只知道，帝国的每一个子民都在勒紧裤腰带支持圣战，每一分钱都该用在刀刃上。比如……比如海军那些漂亮的新军舰，如果因为缺钱而趴在港口里生锈，那真是太可惜了。”
说完，他便端起餐盘，起身告辞：“我吃好了，您慢用，田中课长。”
顾辰走了，留下田中一个人，死死地盯着那张纸，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己经不是暗示，而是赤裸裸的投名状。这个叫沈默的年轻人，这个从南京死里逃生的陆军书记员，他不仅反感陆军的独走，甚至敢于将如此致命的把柄，交到自己这个“潜在的海军同情者”手里。
他到底想干什么？
田中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退后一步，却是他早己厌倦的，永无出头之日的泥潭。
那天下午，佐藤健司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因为他派去调查海军的特高课，被海军省的一个电话首接顶了回来，颜面扫地。
而顾辰，则像往常一样，在下班后离开了领事馆。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过喧闹的人群。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他知道，自己己经将那把刀，递到了田中的手上，至于他敢不敢用，愿不愿意用，就看这颗棋子，有没有他预想中的价值了。
深夜，废弃船厂的铸造车间灯火通明。
第一个“M2型航空活塞发动机”的气缸体，己经成功出模。经过初步的打磨，它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复杂的结构和流畅的线条，散发着一种工业时代独有的暴力美学。
老张和几个老师傅围着它，像看一件稀世珍宝，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成了……真的成了……”
秦烈没有参与他们的庆祝。他正在棚子里，借着煤油灯的光，在一张新的图纸上演算着什么。他的身前，摆着一堆刚从废电池里拆解提炼出来的、亮晶晶的“镍铬复合材料”。
“天工神炉”的虚拟屏幕上，新的科技树分支正在被点亮。
【“镍铬复合渗碳”工艺解锁。】
【下一步：高精度曲轴连杆锻造。所需设备：500吨水压机。现有条件无法满足，启动“替代工艺”运算……】
秦烈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图纸。
李二牛默默地走进来，将一件带着体温的干净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秦烈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外围联络的弟兄，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递上一张卷成细卷的烟纸。
“队长，‘朋友’来的。”
秦烈展开烟纸，上面只有一个用墨水画的，很小的图案。
是一枚海军的船锚。
秦烈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笑意。
他看向窗外，东方己经现出了一丝微光。
顾辰的棋，活了。
而他的剑，也即将开刃。
这个沉睡的国度，距离黎明，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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