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背对着田中信一，感觉那道毒蛇般的目光仿佛要将自己的后背烧出两个洞。冷汗，己经浸湿了衬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
错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炸开。是情报有误，还是历史的轨迹在自己这只蝴蝶的翅膀下，早己偏离了航向？
老板那句“没有”，干脆利落，不带一丝转圜的余地。语气里的不耐烦，真实得让他这个伪装大师都感到了一丝绝望。
田中信一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不紧不慢，每一下都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沈默君，看来你这位‘故人’，并不想见你啊。”田中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比寒冬的江风还要冷。
顾辰缓缓转过身，脸上己经不见了刚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学者式的、略带尴尬的懊恼。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显得有些无奈。
“让前辈见笑了。看来是我被一本旧书里的胡言乱语给骗了，以为能捡个大漏，结果闹了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那份坦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寻宝失败的书呆子。
他没有再看那老板一眼，转身就要向外走，姿态自然得像是要彻底放弃。
就在他与田中信一擦肩而过，即将走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他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恰好撞向了门口一个堆满了杂书的旧书架。
“哗啦——”
一堆线装古籍应声而倒，散落一地。
“你！”柜台后的老板猛地抬头，山羊胡都气得翘了起来，“走路不长眼睛吗？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抱歉！抱歉！”顾辰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书。田中信一站在一旁，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在欣赏一出笨拙的戏剧。
顾辰的指尖飞快地拂过那些泛黄的书页，一边捡，一边状似无意地嘟囔着：“老板，你这脾气可真大。不过你这书……版本倒是挺杂的。这本《山海经》，插图里的‘精卫’，怎么画得跟只燕子似的？画师也太不讲究了。”
他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柜台后的老板听清。
“燕子？”那老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你懂个屁！那是乌鸦！瞎了你的狗眼！滚滚滚，别在这儿碍事！”
他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把将顾辰推开，自己蹲下去捡书，动作却比刚才粗鲁了许多。
顾辰顺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尴尬和委屈。但他的心，却在这一刻落回了肚子里。
成了。
第一句暗号是试探。对方的激烈否认，是标准的反向确认程序，用以过滤掉那些误打误撞的试探者。
而第二句，才是真正的钥匙。
“精卫”是代号，指向秦烈。“燕子”是回令，代表着“安全，可以接头”。老板那句暴躁的“那是乌鸦”，潜台词却是——“东西在乌鸦巢里”。
田中信一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又都合情合理。一个冒失的年轻人，一个暴躁的老板，一场无伤大雅的闹剧。
就在这时，老板将捡起来的书胡乱塞回书架，却唯独将那本被顾辰“点评”过的《山海经》丢在了柜台上，没好气地吼道：“就这本，你弄脏了，买走！五十块大洋，少一个子儿，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五十块？”顾辰像是被抢了钱一样，惊叫起来，“老板，你怎么不去抢？一本破书……”
“爱买不买！不买我就报巡捕房，说你故意损坏财物！”老板一拍柜台，寸步不让。
田中信一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拍在柜台上：“好了，沈默君，别丢人了。钱我来付。我们走。”
顾辰一脸“屈辱”地拿起那本《山海经》，对着老板哼了一声，才跟着田中信一走出了博古斋。
坐回车里，田中信一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顾辰则低着头，翻看着那本“天价”古书，脸上满是肉疼和不甘。他的指尖，却在书页的夹层里，轻轻着。
那里，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
城郊，废弃孔庙。
夜色深沉，整座孔庙静得像一座坟墓。
猴子打着哈欠，用一根狗尾巴草挠着自己的脖子，嘴里嘀咕着：“这都快天亮了，城里那位‘眼睛’，到底靠不靠谱啊？别是让鬼子给摸了吧？”
他身边，一个年轻的战士正在用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把“幽灵”切割器，闻言抬起头：“猴哥，队长不都说了吗，等。”
“等，等，等，俺知道等！”猴子把狗尾巴草一吐，“可俺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跟养了一窝猴崽子似的。”
就在这时，大殿的阴影里，秦烈走了出来。
“猴子，开电台。”
“啊？”猴子一愣，“队长，现在开电台？万一被鬼子侦测到……”
“让你开就开。”秦烈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调到南京金陵广播电台的深夜频道。”
猴子不敢多问，立刻钻进一间偏殿，捣鼓起那台宝贝电台。很快，一阵夹杂着电流声的、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从电台里传了出来。
秦烈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南京城的方向，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评弹唱罢，一个慵懒的女声响起：“感谢各位听众的守候，今晚的《子夜书声》节目，就到这里了。哦，对了，刚才导播接到了一个听众的热线电话，一位从外地来南京的先生，想点播一首曲子，送给他远方的朋友。这位先生说，他今天在夫子庙，终于淘到了一本心心念念的《山海经》，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总归是得偿所愿。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首，由周璇小姐演唱的——《天涯歌女》。”
悠扬的歌声响起。
猴子听得一头雾水：“队长，这……啥意思啊？”
秦烈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扬起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意思是，”他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我们的‘眼睛’，己经把地图，送到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油布地图，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那是他昨夜根据沈默电报里提供的信息，亲手写下的。
纸条上只有一个地址——博古斋。
现在，是时候去取回沈默送出的，那份真正的“地图”了。
“猴子。”
“在！”
“准备一下，我们去取个快递。”
“快递？”猴子挠了挠头，又是一个听不懂的词，“是啥？”
秦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孔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笑了。
“送给朝香宫鸠彦的，一份开胃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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