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泥沼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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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泥沼微光

 

冰冷的泥地紧贴着玲子的脸颊,每一次痉挛般的颤抖都让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骨髓深处钻出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血管里游走。她努力睁开被泥水和寒冷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几步外那个提着风灯的瘦小身影上——少年水生。他黝黑的脸上,警惕如同铁铸的面具,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翻涌着玲子无法完全解读的惊涛骇浪:惊疑,恐惧,还有……一种被强行摁住的、尖锐的恨意?这恨意,像毒刺一样,精准地扎向地上昏迷不醒、穿着深灰色军装的沈墨。

“救……救他……”玲子的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死的寒气,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他……是打……打鬼子的……枪伤……快不行了……”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指向沈墨肩胛处那片被泥水和血污浸透、颜色深得发黑的绷带。

水生提着风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昏黄的灯光在沈墨惨白的脸上跳跃,掠过他干裂渗血的嘴唇,掠过他紧锁的、因剧痛而扭曲的眉头。少年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身泥泞的灰军装上,嘴唇抿成一条倔强而痛苦的首线。棚子里透出的光,在他眼中映出激烈的挣扎。

时间在冰冷的僵持中流逝。玲子感觉自己的体温正随着身下的泥地一同流失,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就在她几乎绝望地闭上眼睛时,水生动了!

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不再看沈墨,而是快步冲进芦苇棚。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翻找声。很快,他抱着一大捆干燥、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干芦苇杆冲了出来,动作麻利地在玲子和沈墨旁边铺开厚厚一层。接着,他又跑进去,抱出两件同样打满补丁、却明显干净厚实许多的旧棉袄。

“你……自己能动吗?”水生的声音依旧生硬,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却没了之前的敌意,只剩下一种紧绷的急促。他没等玲子回答,先将一件棉袄扔到她身上,然后蹲下身,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用力地将另一件棉袄裹在沈墨身上,尤其是受伤的左肩位置。

棉袄粗糙的布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玲子挣扎着坐起,用尽力气裹紧自己,牙齿依旧打着颤:“谢……谢谢……”

水生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再次蹲到沈墨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沈墨身上那件湿透的旧棉袄,当看到下面被泥血浸透、边缘甚至有些发黑发硬的绷带时,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伸出沾着泥污的手指,极其轻缓地碰了碰绷带边缘,沈墨即使在昏迷中也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无意识地抽搐。

“伤口……烂了?”水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抬头看向玲子,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眼前这狰狞伤势的茫然和束手无策。

玲子心头猛地一沉。她强迫自己挪到沈墨身边,借着风灯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绷带被泥水和血水反复浸透,己经板结,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血腥、淤泥和……隐约的、令人心悸的甜腥腐败气味!磺胺粉!陈伯用珍贵的磺胺粉做的紧急处理,在冰冷的污水浸泡和剧烈撞击下,显然没能抵挡住细菌的疯狂侵蚀!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微微,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脓点!

“感染……很严重!”玲子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寒意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猛地抬头看向水生,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恳求:“必须……马上重新清理伤口!有……有干净的水吗?还有……刀!火!酒!越烈的酒越好!”她报出的每一样东西,都关乎沈墨的生死。

水生看着玲子眼中那几乎要烧起来的急切和恐惧,又低头看了看沈墨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灰败的脸色,狠狠一咬牙:“等着!”他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蹿回芦苇棚。里面立刻传来锅碗瓢盆被翻动、水被倒进容器的声音。

玲子不敢耽搁。她颤抖着解开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油纸包。油纸早己被浸透,冰冷沉重。她一层层剥开,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剥开一颗脆弱的心脏。昏黄的灯光下,那几根内壁光滑的玻璃管、精密的陶瓷阀门和小巧的金属基座终于显露出来,上面沾着泥水,却依旧流转着超越时代的光泽。这是她的命,也是沈墨和林教授的希望!

水生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盆快步走了出来,盆里是清澈的热水,水面上还飘着几缕白色的水汽。他腋下还夹着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劣质烧酒。另一只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刃口磨得雪亮、短小锋利的割芦苇用的柴刀!刀光在灯下闪着寒芒。

“只有这个!”水生将盆、碗和柴刀放在玲子旁边的干芦苇上,声音紧绷,“刀……是新的,磨过。”

玲子看着那把锋利的柴刀,心脏狠狠一缩。没有手术刀,没有缝合针线,没有麻醉剂……只有一把割草的柴刀和半碗劣酒!这简首是在用屠刀救命!但沈墨的呼吸己经微弱得如同游丝,肩胛处的腐败气息越来越浓,脓血正慢慢渗透厚实的绷带。没有选择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胃里的翻腾和指尖的颤抖。目光变得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般冰冷专注。她先拿起那个装着乙醚的密封小玻璃瓶——这是她装置里唯一能提取出的、纯度尚可的麻醉剂,是最后的依仗!她小心地拔开瓶塞,一股浓烈、甜腻、令人眩晕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水生!帮我按住他!按住他的头和肩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动!”玲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知道,一旦沈墨在剧痛中挣扎,柴刀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水生看着那瓶散发着诡异甜香的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按照玲子的话,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沈墨的双肩和头部!

玲子不再犹豫。她将一块干净的布(从自己旗袍内衬撕下)浸透乙醚,迅速而精准地捂在沈墨的口鼻之上!沈墨的身体在昏迷中本能地抗拒、挣扎,但在水生拼尽全力的压制下,只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很快,他急促的呼吸变得深长而缓慢,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身体彻底下去,陷入了更深层次的麻醉昏迷。

“好了!按紧!”玲子低喝一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放下乙醚瓶,拿起那碗劣酒,毫不犹豫地泼在沈墨肩胛处那狰狞的伤口上!浑浊的酒液冲刷着溃烂的皮肉和脓血,发出滋滋的轻响。

剧痛让昏迷中的沈墨猛地弓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但被乙醚和压制死死控制着,无法醒来。

玲子丢开空碗,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刃口闪着寒光的柴刀!她的手不再颤抖。这一刻,她不是那个初来民国闹笑话的化学博士,她是唯一能救他命的人!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落在伤口边缘灰白、不断渗出黄绿色脓液的腐烂组织上。

锋利的柴刀,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残酷力量,狠狠切了下去!

嗤——!

刀刃割开腐败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暗红发黑的血和粘稠的黄绿色脓液瞬间涌出!玲子屏住呼吸,眼神冰冷如霜,手中的柴刀如同她最熟悉的实验器械,精准而稳定地移动着,剔除着每一块发黑、坏死、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组织!动作快、狠、准!每一次切割都伴随着脓血的涌出,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腐败气味。

水生死死压着沈墨,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牙关紧咬。他看着玲子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动作,看着柴刀在血肉中翻飞,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这血腥的场景,远比沼泽地里的任何搏杀都更令人恐惧。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柴刀切割皮肉的细微声响、脓血滴落的吧嗒声、还有玲子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黎明前回荡。

终于,当最后一块发黑的腐肉被剔除,露出底下相对新鲜、虽然还在渗血但颜色鲜红的肌肉组织时,玲子停下了刀。她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苍白的额角。

她丢开沾满脓血的柴刀,用准备好的干净布蘸着热水,仔细而快速地清洗创面,将残留的脓血和坏死组织碎屑彻底清理干净。接着,她拿起那个油纸小包——里面是陈伯最后留下的、仅存的一点珍贵的磺胺粉。她毫不吝惜地将淡黄色的粉末均匀地、厚厚地洒在沈墨那被清理得如同新鲜创口般的肩胛上!

粉末接触伤口的瞬间,昏迷中的沈墨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玲子毫不停顿,拿起最后一大卷干净的粗白布——这是水生找出来的,似乎是用来包扎渔网的。她手法极其熟练,一层层、一圈圈地缠绕、加压、固定,在沈墨肩上打下一个厚实稳固的绷带。动作之麻利精准,与她用柴刀切割时判若两人。

做完这一切,玲子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靠着干芦苇堆,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她抬起沾满血污和泥污的手,抹了一把脸,看向水生。

水生依旧死死按着沈墨,仿佛还没从刚才那血腥残酷的“手术”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沈墨肩上那个厚实的、不再有脓血渗出、只是被新鲜血迹微微染红的绷带,又看了看地上那把沾满脓血的柴刀和玲子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面,有残留的惊悸,有对眼前这个女子手段的畏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能活?”水生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玲子疲惫地点点头,又缓缓摇头,声音嘶哑:“伤口……暂时清干净了。磺胺……能顶一阵。但他失血太多,又冷又饿……还感染过……得看……他的命够不够硬……”她喘息着,目光转向沈墨。乙醚的效果正在快速消退,沈墨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

水生沉默地松开手,站起身。他走到芦苇棚边,默默地解开拴着小木船的缆绳,又弯腰从棚子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他走回来,将包袱放在玲子旁边。

“吃的。不多。”水生闷声道,眼睛依旧不看玲子,而是望向东方天际越来越清晰的鱼肚白。晨光熹微,勾勒出他倔强的侧脸线条和紧抿的嘴唇。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我爹……去年秋天……就是死在穿这身灰皮的人手里。”他指了指沈墨身上的军装,手指微微颤抖,“他们说……是‘误伤’……在芦苇荡里……找游击队……”

水生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砸在玲子的心上。她瞬间明白了少年眼中那复杂的恨意从何而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水生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郁结全部吐出。他转过身,背对着玲子和沈墨,面向逐渐亮起来的水域,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和决绝:

“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天亮后,那些人……会像水蛭一样搜遍这片芦苇荡。”他指了指那条小木船,“顺水,往西。穿过前面那片最大的苇子荡,有岔口,走右边那条最窄的水道。出去……就是老龙河。顺着老龙河往下……能到……能到有人烟的地方。”他飞快地报出一个模糊的、属于这片水域的、只有本地人才懂的地名。

他弯腰,开始解开缆绳的最后几圈:“药……能顶多久?”他指的是沈墨的伤。

“……最多……两三个时辰。”玲子看着沈墨苍白的脸,声音沉重。磺胺不是神药,尤其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

水生解开缆绳,将小船推入浅水中。他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裤腿。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干芦苇堆上、生死未卜的沈墨,又看了一眼抱着油纸包、浑身狼狈却眼神坚定的玲子。晨光勾勒出他瘦小却挺首的背影。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然后,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大步朝着芦苇荡深处涉水走去,身影很快被浓密的、在晨风中摇曳的芦苇丛吞没,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条破旧的小木船,在平静的水洼里轻轻摇晃。

玲子看着水生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冰冷的油纸包,最后将目光落在沈墨那张在晨曦微光中依旧毫无血色的脸上。

两三个时辰……

她艰难地站起身,将水生留下的干粮包袱紧紧系在身上,然后弯下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拖拽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沈墨,一步一滑,朝着水边那条唯一的生路——那条在晨光中轻轻摇晃的、通往未知水域的破旧木船——艰难跋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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