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潮湿阴冷的河风裹挟着浓重的雨腥气灌了进来。门外,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披着雨披的日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的钢盔边缘和刺刀尖滴落。为首一个曹长模样的军官,眼神像秃鹫般锐利,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开门的妇人,踩着沾满泥泞的皮靴,大步闯了进来!
“搜!” 生硬的日语命令如同冰锥,刺破了土屋内的死寂。
另外两个鬼子兵紧随其后,粗暴地开始翻箱倒柜!狭小的空间瞬间被皮靴践踏和物件翻倒的嘈杂声填满。破陶罐被踢翻,米缸被刺刀戳搅,修补好的渔网被扯得乱七八糟,墙角堆放的杂物被哗啦啦地掀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毁灭性的蛮横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妇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土灶上,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是惊恐地看着自己简陋的家被粗暴地践踏。老汉佝偻着背,沉默地站在屋子中央,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脚下被踩得污秽不堪的泥地,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着握紧。
玲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脸深深埋在散发着鱼腥和汗味的破草席里。她紧闭双眼,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着肩胛骨撞伤的剧痛。她能清晰地听到鬼子皮靴踩踏地面的沉重脚步声,刺刀划过墙壁的刺耳刮擦声,以及那粗重、带着湿漉漉鼻息的喘息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正在一步步逼近土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炸开!怀里的油纸包紧贴着皮肤,冰冷坚硬,像一个滚烫的烙铁,提醒着她致命的秘密。她死死咬住嘴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呼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具因寒冷和高烧而濒死的躯壳。冰冷的鱼汤早己在她身下的草席上浸开一片深色的、带着腥气的湿痕。
一个鬼子兵走到了炕边。沉重的皮靴停在玲子头侧不足一尺的地方,泥水溅到了她的头发上。她能感觉到那居高临下、如同打量死物般的冰冷目光在她身上扫视。刺刀冰冷的尖端,似乎在她背部上方微微晃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玲子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等待着那冰冷的刺刀落下,或者那粗暴的手将她翻过来。
“喂!这个!快死了?” 鬼子兵用生硬的汉语问,语气带着嫌恶和不耐烦,显然玲子此刻的狼狈和虚弱让他失去了仔细检查的兴趣。他用刺刀刀背,带着侮辱性的力道,在玲子蜷缩的腿上戳了一下!
剧痛传来!玲子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却依旧死死将脸埋在草席里,没有抬头,只是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这并非全然伪装,撞伤、寒冷、恐惧和极度的虚弱,让她此刻的状态与濒死无异。
“报告曹长!炕上有个女的!病得很重!像是快不行了!” 鬼子兵回头报告,语气笃定。
那曹长军官正在翻看老汉唯一一件半新的褂子,闻言皱了皱眉,锐利的目光扫向土炕。他看到了玲子那身破旧、沾满泥污的妇人旧衣(老汉夫妇给她换上的),看到了她散乱干枯的头发下露出的、因高烧而异常潮红又带着灰败的脖颈皮肤,看到了她身下那片混合着鱼汤和污水的湿痕,以及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草药味和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
“唔…” 曹长厌恶地哼了一声,显然也失去了兴趣。一个快死的渔家女,不值得浪费时间。他的目光转向老汉和妇人,厉声问道:“昨晚!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从上游下来的!或者,有没有救起什么人?!”
老汉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深刻而麻木,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渔民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迟钝和惶恐:“太…太君…昨晚…风大雨急…河上浪头大得吓人…俺们…俺们早早就栓了船…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啊…啥…啥也没看见…”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听起来无比真实。
妇人更是吓得连连摆手,语无伦次:“没…没有…真的没有…俺们就是打渔的…啥也不知道…”
曹长鹰隼般的目光在老汉和妇人脸上来回扫视,似乎想找出破绽。但老汉那木讷惶恐的神情和妇人惊惧到几乎崩溃的样子,在这样风雨飘摇的破败渔村,再正常不过。他又环视了一下被翻得一片狼藉、家徒西壁的小屋,目光最终落在那面被鹞子鹅卵石砸出小凹痕的泥坯墙上,停留了一瞬。墙上糊着的旧报纸早己破烂不堪,那条裂缝和凹痕混杂在无数其他裂痕和污迹中,毫不起眼。
“没有发现可疑物品!” 一个翻查的士兵报告。“报告!没有武器!”
“报告!没有血迹!”
曹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一夜的搜索,除了在芦苇寨废墟抓到那个硬骨头“铁头鱼”(虽然死了),再无收获。上头催得紧,线索似乎在这里彻底断了。这风雨飘摇的鬼天气和眼前这破败绝望的景象,让他也感到了厌烦。
“走!去下一家!” 曹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率先踏出屋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军帽。
鬼子兵们停止了翻找,端着枪,鱼贯而出,皮靴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迅速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雨中。
“砰!” 破木门被最后一个鬼子兵随手带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屋外凄厉的风雨声和玲子无法控制的、剧烈的喘息声。
老汉和妇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瞬间下去。妇人靠着土灶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着发出劫后余生的、断断续续的呜咽。老汉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额头上全是冷汗。
玲子猛地从草席上抬起头!脸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污,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怀里的油纸包被汗水浸透,冰冷而沉重。
“大叔…大娘…” 玲子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无限的感激。
老汉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他喘匀了气,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隙,警惕地向外张望。风雨依旧,远处似乎还有鬼子的吆喝声,但显然己经离开了这片区域。
“暂时…走了…” 老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他关上门,插上那根聊胜于无的门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落在玲子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丫头…这里…不能待了。”
玲子心头一紧。
老汉走到那面泥坯墙前,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从那条裂缝深处,抠出了那块沾满墙灰、刻着水波纹路的黑色鹅卵石。他将石头放在掌心掂了掂,又看了看玲子紧紧护在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油纸包),最后,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深深地、带着一种决绝的托付感,望进玲子布满血丝的瞳孔里。
“天快亮了…雨一停…鬼子肯定会回来…挨家挨户…掘地三尺…” 老汉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俺们…救不了你多久…也护不住你…你得走!马上走!”
“走?去哪?” 玲子挣扎着想坐起来,肩胛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老汉没有首接回答,他走到墙角,掀开一堆破渔网和烂草席,露出下面一个极其隐蔽的、用破木板盖着的狭小地窖入口!他示意玲子看过来,声音压得更低:
“俺有条小舢板…藏在河口下游三里地的‘老鸦嘴’礁石后面…平时没人去…钥匙在…” 他指了指地窖,“…你从地窖钻出去…后面有条水老鼠道…通河滩…贴着芦苇…能摸到‘老鸦嘴’…”
妇人此时也挣扎着站起来,抹了把眼泪,快步走到土炕边,从一个破木箱底层翻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粗粮饼子和一小块咸鱼干,塞进玲子手里:“丫头…拿着…路上…垫垫…”
玲子握着那带着妇人体温的干粮,看着老汉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看着这破败小屋中仅存的一丝生机通道,巨大的悲怆和感激让她喉头哽咽,说不出话。这对萍水相逢的老夫妇,不仅救了她的命,此刻更是在用他们仅有的方式,为她打开一条通向渺茫生路的门缝!
“大叔…大娘…大恩…” 玲子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滚落。
“别说这些!” 老汉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俺们是打渔的…不懂你们那些大事…但俺们知道…啥是好人…啥是畜生!东西…收好!命…保住!走!”
他不再多言,示意妇人帮忙。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玲子从土炕上扶下来。玲子双脚落地,一阵钻心的疼痛和眩晕袭来,几乎站立不稳。但她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站住。她知道,这是最后的、唯一的机会!
老汉掀开地窖入口的木板,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老汉递过来一盏极其简陋、用破碗做的、豆大的油灯:“拿着!小心脚下!”
玲子接过油灯,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巴掌大的地方。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在昏黄油灯映照下、面容苍老而坚毅的救命恩人,将他们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心底。然后,她不再犹豫,忍着剧痛,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钻进了那狭窄、黑暗、充满未知的地窖入口。
妇人含着泪,将干粮塞进她怀里。老汉最后将那枚冰冷的、刻着水纹的黑色鹅卵石,郑重地放进玲子另一只手里。
“丫头…保重!” 老汉低沉的声音在地窖口回荡。
沉重的木板缓缓合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人间烟火的气息。玲子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阴冷之中。只有手中那豆大的油灯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弱地摇曳着,映照出脚下湿滑陡峭的土阶,和前方那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黑暗甬道。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灌入肺中。怀中,是冰冷的图纸和带着体温的干粮。手中,是鹞子用命换来、老汉用智慧藏匿的信物。耳边,是地窖外呼啸的风雨,和那对老夫妇无声的期盼与祝福。
没有退路了。只有向前。
玲子握紧了鹅卵石,护紧了胸口的油纸包,举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油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朝着那未知的、黑暗的、通向“老鸦嘴”礁石的最后一段逃亡之路,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下去。她的身影,迅速被地窖深处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身后木板的缝隙里,最后一丝微光消失,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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