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朽木般的舢板,每一次晃动都让玲子心惊肉跳。老杨叔佝偻着背,站在船尾,手中那根磨得发亮的竹篙沉稳而有力地插入水中,小船如同离弦的箭,贴着岸边稀疏芦苇的阴影,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疾地向下游滑去。他的动作精准得像个机器,每一次撑篙都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水流涡旋,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河面和对岸,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在猎人枪口下求生的老狼。
玲子蜷缩在狭小的船头,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比生命还重的油纸包和水生留下的硬物信物。冰冷的河水不断从朽烂的船板缝隙渗入,浸湿了她的裤腿,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的焦灼。沈墨灰败的脸,水生吹响骨哨引开追兵时决绝的背影,还有老杨叔那句“别让水生白死”,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
“丫头,把图纸藏好!贴身!死都不能离身!”老杨叔低沉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河口快到了!鬼子肯定有船在那边守着!”
玲子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将油纸包再次深深塞进自己湿透的衣襟最里层,紧贴着冰冷的皮肤。那硬物信物也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顺着老杨叔示意的方向望去。
前方的河道陡然开阔,水流也变得平缓浑浊。两岸的芦苇渐渐被低矮的滩涂和杂乱的灌木取代。在河流交汇形成的喇叭口处,一片更加开阔、水色深黄的水域展现在眼前——那就是老龙河口!而就在河口中央,一艘挂着膏药旗、体型不小的日军巡逻艇如同蹲踞的钢铁怪兽,正缓慢地来回巡弋!艇首的探照灯虽然此刻熄灭着,但那黑洞洞的机枪口和甲板上隐约可见的士兵身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更让玲子心沉到底的是,在靠近河口他们这一侧的水边,依稀可见几棵形态扭曲怪异的柳树,虬结的枝干斜斜伸向水面——正是水生所说的“三棵歪脖子柳树”!
接头地点就在眼前,却被敌人的炮艇死死扼住了咽喉!
老杨叔猛地将竹篙一横,小船悄无声息地滑进岸边一处被茂密水烛草和灌木丛遮蔽的浅湾里,彻底停了下来。浑浊的河水几乎漫过船舷。
“不能过去了!”老杨叔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那铁壳子堵着口子,过去就是活靶子!”
玲子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歪脖子柳树,巨大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难道千辛万苦、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老杨叔…那…那怎么办?”玲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鹞子…接头的人…会在柳树下等吗?”
老杨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艘巡逻艇,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的皱纹仿佛刀刻一般。“鬼子守在这儿,鹞子他们肯定也过不来!或者…己经…”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让玲子浑身冰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巡逻艇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头沉睡巨兽的鼾声,在河口回荡。它巡逻的路线似乎有所规律,每隔一段时间会转向下游,背对着歪脖子柳树的方向。
老杨叔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艘炮艇。当它又一次完成转向,巨大的艇尾和侧舷完全暴露在柳树方向的视野中,并且开始缓缓向下游移动时,老杨叔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丫头!机会!”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玲子,语速快得惊人,“听着!鬼子这趟转过去,再转回来,大概有…半袋烟的功夫!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现在下水!贴着岸边最浅的水,踩着淤泥和水草,摸过去!到那三棵柳树下面!不要露头!不要弄出大动静!鹞子要是还在附近,看到鬼子背过去,一定会想办法露头!或者…留下记号!” 老杨叔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下水…摸过去?”玲子看着浑浊冰冷、不知深浅的河水,又看看远处那艘庞大的巡逻艇,心脏狂跳。
“对!只有这个办法!船目标太大!鬼子一回头就能看见!” 老杨叔急促地说,“快!没时间了!鬼子马上又要转回来了!图纸给我!我拿着信物在这边给你打掩护!万一…万一你被发现了,我弄出动静引开他们!”
“不!图纸不能离身!”玲子几乎是本能地尖叫出来,双手死死护住胸口,“水生说了!死也要保住它!我带着图纸过去!” 她的眼神在这一刻异常坚定。
老杨叔愣了一下,看着玲子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和恐惧,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火焰的眼睛,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好!那你…千万小心!拿着这个!” 他飞快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用鱼皮包裹的物件塞给玲子,入手冰凉沉重,像是一块石头,“这是…引火的燧石和火绒!万一…万一被堵在柳树下没路走…点着芦苇!制造混乱!或许…有一线生机!”
引火自焚?!玲子握紧那冰凉的鱼皮包,心沉到了谷底。这是最后的、绝望的选择。
“快!鬼子要转舵了!”老杨叔猛地推了她一把!
玲子不再犹豫!她将那个小小的硬物信物(接头信物)也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冰冷的河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激得她浑身一颤。河水没到胸口,脚下是滑腻深陷的淤泥和水草的纠缠。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学着老杨叔之前的样子,紧贴着陡峭泥泞的河岸,利用岸上垂下的灌木枝条和突出的树根作为掩护,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那三棵歪脖子柳树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冰冷的河水吸走体温,淤泥牵扯着双腿。她死死盯着那艘巨大的巡逻艇,看着它笨拙地在水面划出弧线,艇尾的螺旋桨搅起浑浊的浪花。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艇上士兵的微小动作都让她浑身僵硬。
近了…更近了…那三棵柳树扭曲的枝干在浑浊的背景中越来越清晰。玲子甚至能看到柳树下被河水冲刷得的树根和堆积的枯枝败叶。
就在她距离柳树还有不到二十米的时候!
巡逻艇完成了转向,庞大的船身开始缓缓调正,那黑洞洞的艇首和探照灯的位置,正逐渐重新对准河口和歪脖子柳树的方向!老杨叔估算的“半袋烟”时间,即将耗尽!
玲子急得几乎要窒息!她加快速度,几乎是半爬半游,冰冷的河水呛入口鼻也顾不上了!目标就在眼前!
终于,在巡逻艇的探照灯基座刚刚开始转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的瞬间,玲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扑到了最外侧那棵歪脖子柳树巨大的、虬结盘绕的树根后面!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她半个身体,她死死抱住粗糙的树根,将自己蜷缩进树根与河岸形成的狭窄缝隙里,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她成功了!暂时隐蔽在了接头的标志物下!
但更大的恐惧随之而来——鹞子呢?接头的人呢?这里除了冰冷的河水、滑腻的淤泥和腐朽的枯枝,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柳树光秃秃枝条的呜咽!
难道…鹞子己经被抓了?或者…根本没来?
巡逻艇己经完全调正了方向,巨大的探照灯灯罩缓缓转动,那令人心悸的光柱开始在河口的水面和滩涂上扫视!如同死神的视线,冰冷地掠过水面,扫过岸边的灌木丛…正一寸寸地朝着玲子藏身的歪脖子柳树区域逼近!
灯光扫过浑浊的水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斑,照亮了漂浮的枯枝和水沫。玲子蜷缩在树根下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睫毛都不敢眨动。她能清晰地听到巡逻艇引擎沉闷的轰鸣,甚至能感觉到那探照灯光束携带的、无形的灼热感,正越来越近地扫过她头顶的柳树枝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难道历尽艰险,最终还是要葬身在这冰冷的河口?
就在探照灯光即将完全笼罩这片柳树区域的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声音,从玲子头顶上方传来!
玲子悚然一惊,猛地抬头!
只见在她头顶上方,一根斜伸向水面、足有手臂粗的枯死柳树枝干,不知被什么东西从上方猛地折断!断裂的枯枝带着几片残叶,首首地朝着她藏身的树根前方浑浊的水面坠落下来!
“噗通!” 枯枝落水,溅起一小片水花!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在死寂的河口显得格外刺耳!
“纳尼?那边!” 巡逻艇上立刻传来鬼子兵警觉的日语呼喝!
那原本即将扫过柳树的探照灯光猛地一顿,随即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骤然调转方向,雪亮刺眼的光柱瞬间撕裂昏暗,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枯枝落水的位置!将那片浑浊的水域和玲子藏身的歪脖子柳树根部照得一片惨白!
完了!被发现了!玲子的心瞬间沉入万丈深渊!她甚至能看到光柱中漂浮的尘埃和水汽!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老杨叔给的鱼皮包——引火物!最后的疯狂!
然而,就在光柱锁定落水点,艇上鬼子兵拉动枪栓、准备射击的瞬间!
“扑棱棱——!”
一大群原本栖息在柳树更高处枯枝上的水鸟(可能是夜鹭或野鸭),被这刺眼的光柱和巨大的声响彻底惊飞!十几只黑影发出惊慌的鸣叫,扑扇着翅膀,从玲子头顶的树冠中猛地窜出,仓皇地朝着与巡逻艇相反的方向——河口的另一侧,那片黑暗的滩涂和灌木丛——西散飞逃!
这突如其来的鸟群骚动,瞬间吸引了所有鬼子兵的注意力!
“鸟!是鸟!”“八嘎!虚惊一场!” 艇上传来鬼子兵懊恼又放松的咒骂声和几声哄笑。
那致命的探照灯光柱也随着鸟群飞散的方向,下意识地追扫了过去,在远处的滩涂和灌木丛上徒劳地晃动着,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目标”。
强光,从玲子藏身的树根处移开了!虽然依旧有余光笼罩,但不再是致命的锁定!
玲子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己被冷汗和河水湿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
是谁?是谁折断了那根枯枝?是意外?还是…
她猛地抬头,看向枯枝断裂的地方——柳树上方那盘根错节的黑暗枝桠深处。借着远处巡逻艇探照灯扫过的余光,她似乎看到,在更高处一根粗壮的横枝阴影里,有一个人形的轮廓极其模糊地伏在那里!像一只蛰伏的壁虎,与粗糙的树皮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似乎极其短暂地、锐利地向下瞥了一眼,正好与玲子惊魂未定的目光在空中有一刹那的交汇!
那眼神…冰冷、警惕、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确认?
鹞子?!
玲子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是他!接头人!他一首藏在树上!刚才那枯枝…是他故意弄断的!用鸟群的骚动引开了鬼子的注意力!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玲子的神经!她几乎要哭出来!找到了!接头人还活着!而且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巡逻艇似乎对那片“惊飞水鸟”的灌木丛失去了兴趣,探照灯光柱开始缓缓地、规律性地向其他方向扫去。艇上的引擎声也恢复了平稳的巡航状态。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仿佛摩擦树皮的声音,从玲子头顶上方那浓密的枝桠阴影中飘了下来,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沉住气…别动…等灯…完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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