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巡幸上都,几日之前……
东宫太子府邸,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詹事张九思与侍讲官李谦,连同几位心腹幕僚,虽己收拾停当,却无半分即将随储君北征的豪情。
他们只属东宫府邸幕僚,未在元廷中枢任职要位,亦不在忽必烈此行留守汉臣之列,皆能随行前往。
太子真金殿下端坐上首,面庞上笼罩着的凝重。
漠北的叛乱需要平息,但大都的暗流更令他寝食难安。
“诸位先生。”太子真金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沉默,“漠北之行,凶险难测,本宫需倚仗蒙古诸王勋贵之力,方能震慑宵小。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深切的忧虑,“父汗与孤巡幸上都,蒙古重臣皆是同行。这大都之上,笼罩阿合马等贼子的威压,稀薄不己。若是尔等…再随孤北上,只恐大都之地…就是阿合马之辈的一堂之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张九思和李谦身上,带着托付重任的决然:“九思,子敬(李谦字),你二人,还有几位得力之人,需留守大都!你们的眼睛,就是孤的眼睛;你们的筹谋,就是孤留在此地的制衡之力!务必盯紧阿合马一党,不可令其只手遮天,祸乱朝纲!”
张九思肃然躬身,他年岁较长,面容沉稳,眼神坚毅:“殿下放心!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守住这大都后方,绝不让奸佞之徒趁虚而入!”
李谦紧随其后,他性格更为内敛敏锐,此刻也是重重点头。
送别太子北上的烟尘后,太子府留守的临时议事处,气氛依旧紧绷。
张九思负手立于窗边,望着外面略显空寂的街道,眉头紧锁。
“子敬。”他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上次你提及的那位益都千户王著……此人,当真可靠?对阿合马的恨意,可深?”
李谦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上前一步,同样低声道:“九思兄,千真万确!王著此人,性情刚烈,武艺超群,在益都时就因阿合马爪牙强征暴敛、欺压乡里,与之结下深仇大恨!只是苦于位卑职小,无处伸张。若得引荐,必是一柄锋利的快刀!”
张九思缓缓踱步,沉吟片刻,决断道:“好!事不宜迟,你即刻安排,寻个稳妥时机,本官要亲自会一会这位王千户。地点……”
他目光投向阿合马府邸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就选在揽月阁!那里离阿合马的安乐窝不远不近,既能避人耳目,又能……好好瞧瞧近日里那些如蝇逐臭、攀附权贵之辈的丑态!”
李谦精神一振, 他心中早己盘算了一局大棋,将王著引荐给九思兄,正是推倒阿合马关键一步的落子。
与太子府压抑的紧张截然相反。
阿合马的府邸,却是笙歌鼎沸,灯火辉煌,弥漫着酒肉与脂粉的奢靡气息。
接连数日,这里都成了大都最喧嚣的所在。
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高踞主位,满面红光,志得意满。
他深得忽必烈大汗的信任,将筹备远征日本国粮秣辎重的重任交予他手,并留守大都。
更让他心花怒放是那个处处与他作对,那座像大山一样压在头上的太子真金,终于带着他的拥趸滚去漠北吃沙子了!
压在头顶的阴云骤然消散,阿合马只觉得天高地阔,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哈哈哈!饮胜!今日不醉不归!”阿合马举着金杯,醉眼朦胧,笑声洪亮,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快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的心腹幕僚郝祯,看似不经意地凑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低声道:“相爷,这几日大都城中,都在传颂仁王寺桑哥的营造之功。陛下离大都北上巡幸,此人可是大大地露了脸面,那高台建得又快又好啊……”
郝祯凑得更近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下官揣测…此人…日后只怕会被大汗陛下委以重任,调任进中书省任职。”
阿合马撕咬着一块肥美的烤羊腿,闻言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油乎乎的手:“桑哥?哼!一个靠着军功爬上来的藩僧罢了!总制院那摊子事还不够他折腾?也配来染指本相的钱袋子?痴人说梦!”
郝祯心中暗急,面上忧色更浓,斟酌着词句继续道:“相爷明鉴,然此人确非池中之物啊!您看,他这次为了争功,不惜与帝师亦怜真大师公然撕破脸皮,可见其手段之狠辣,野心之大。总制院那方寸之地,怕是困不住这头猛虎了。况且……”
他特意抬高几分声音,带着蛊惑,“陛下向来有任用色目人打理财政的传统,这桑哥,不正是色目人么?若他凭借此功,再加上往日军功,九月陛下回銮论功行赏时,十有八九必被擢升入中书省……以此人的狼子野心,岂会甘愿久居相爷之下?怕是要处处掣肘,甚至……”
这番话,让阿合马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醉意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久居陛下身侧,他深谙大汗忽必烈用人的心思。
大汗不介意甚至默许自己排挤那些太子系的汉人重臣,根本原因在于大汗对汉人掌权、尤其涉足帝国核心始终怀有深深的警惕。
打仗?有伯颜那些蒙古骁勇悍将在上头压着,加之以汉制汉,入主中原那套法子效果显著,大汗才可应允汉人军侯掌兵之权。
但这钱袋子不同!这是帝国运转的命脉,是真正的权力核心!大汗绝不允许汉臣过多染指,所以才放纵自己打压他们。
但如果……进来的不是汉臣,而是一位出身色目的桑哥呢?
想到此处,阿合马觉得口中的羊肉也有些失了滋味。
他放下骨头,拿起丝巾擦了擦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嗯……你所虑,倒也不无道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找个时机,向他示好,拉拢过来?”
郝祯一听拉拢二字,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不妙!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若桑哥真来了,以其能力和背景,自己这个首席心腹的地位岂非岌岌可危?
“万万不可!相爷!”他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西顾一下,见无人特别注意这边嘈杂的宴席。
郝祯才猛地凑到阿合马耳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带着十足的惊恐和笃定:“大人明察!那桑哥乃是己故帝师八思巴大师的嫡系传人!那群乌思藏来的藩僧,自诩为神佛使者,血脉高贵,向来瞧不起咱们这些靠着经商起家、为帝国打理俗务的色目人!骨子里透着傲慢!拉拢其人,无异于惹上一身藏人的骚味!恐其只会将吾辈视为下等的商人,绝不会真心归附!”
阿合马眉头紧锁,被郝祯这一连串的分析堵得有些心烦意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有些不耐烦地瞪着郝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郝祯,你倒是给本相出个主意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郝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脑中念头飞转,急中生智,一个绝妙的替罪羊人选瞬间浮现。
他立刻换上成竹在胸的表情,凑得更近,献计道:“相爷息怒!下官倒有一计!与其被动防备那桑哥,不如我们主动出手,先在中书省里,安插一个我们的人!”
“哦?何人?”阿合马来了兴趣。
“便是那位江西榷茶运使卢世荣!”郝祯眼中闪着精光,“此人乃汉臣,当初就是靠着重金孝敬相爷您,才得了这肥缺。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唯一能依仗就是相爷您的赏识提拔!若相爷此刻将他提拔进中书省,一来,若日后桑哥真被调入中书,有此人在明面上与其分庭抗礼,可有效牵制桑哥,使其无法专权;二来嘛……”
郝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真金太子和他那些汉法派,不是总指责相爷您排挤汉臣吗?如今相爷您主动提拔一个有才干的汉臣卢世荣进中枢,这岂不是给足了太子殿下面子?正好堵住悠悠众口,让他们看看,不是相爷不用汉臣,而是之前他们推荐的那些人,实在是不堪大用!”
“妙!妙啊!郝祯,此计甚合吾意!”阿合马听完,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脸上重新绽开得意畅快的笑容,
甚至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案,震得杯盘轻响。
一箭三雕!他看向郝祯的目光充满了赞许:“就这么办!你速去安排,拟个章程,尽快把卢世荣调入中书省!让他好好替本相办事!”
“是!下官遵命!定不负相爷所托!”郝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躬身应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他殷勤地为阿合马斟满美酒,丝竹声再次高亢,宴会的喧嚣重新淹没了刚才片刻的权谋算计。
阿合马府邸内,依旧是醉生梦死的浮华景象。
而在不远处的揽月阁二楼雅间,两双冷峻的眼睛,正透过半开的窗棂,无声地注视着阿合马府邸门前车水马龙、迎来送往的盛况。
张九思与李谦静坐其中,等待着那位来自益都的千户。
大都的夜,在笙歌与寂静的对峙中,显得愈发深沉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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