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必皇后的葬礼,如同一场无声的风雪,悄然覆盖了大都西郊的翁山。(后世的万寿山,圆明园。)
没有煊赫的仪仗,没有震天的哭嚎,更没有世人皆知的下葬之处。
这位贤德一生的弘吉剌皇后,在生命的尽头,以近乎神秘的姿态,简朴且隐秘到仅以土冢形式隐于这片野草萋萋翁山,未立碑文。
忽必烈选择尊重她的遗愿,以蒙古“秘葬”传统,将她的灵柩沉入了翁山寂静的怀抱。
如今,知晓她确切安息之所的,唯有他和太子真金。
葬礼的尘埃落定,带走了相伴数十载的温暖,也仿佛抽走了忽必烈沉湎酒色的部分借口。
他罕见地收敛了连日来的颓靡,那双曾睥睨天下的鹰眸中,重新燃起了一丝锐利。
他恢复了,临朝听政。
但是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位刚刚遭受丧妻之痛的帝王有片刻喘息。
今日的紫宸殿朝会,气氛格外凝重。
当行省奏报呈上,言及扎刺儿?阿刺罕,那位他倚重的行中书省左丞相统率蒙古与汉军组成的十西万大军,自江南浮海征讨日本国,竟在舰队行至庆元时,猝然卒于军中!
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忽必烈的心头。
“阿刺罕…死了?” 忽必烈的声音低沉,回荡在寂静的紫宸殿内,带了一丝颤音。
他握着御座扶手的手指关节,微微发力。
此人勇猛果决,深谙水战,也是他为第二次远征日本国,精心准备的一把利刃!
这不仅是折损一员大将,更是对他二次东征日本国的迎头痛击!
忽必烈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
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隔了一层薄雾。
年岁渐老的忽必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苍老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朕的虎将…还剩下几个呐?”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其脑海。
伯颜,他最信赖的柱石,此刻尚在遥远的西北草原,镇压着此起彼伏的叛乱,归期遥遥。
去年,噩耗接踵而至。
速不台的孙子,河南王阿术,在西征行至别失八里城时,于上半年在军中病逝;紧接着,崖山灭宋的功勋之臣汉人军侯张弘范,在下半年也追随阿术而去。
再往前追溯,那位替他打开南宋门户、攻破襄阳城的前汉人第一军侯镇阳王史天泽,更是早己作古。
一张张曾经叱咤风云、为他打下这万里江山的面孔,如今只剩下脑海中冰冷的记忆。
环顾西周,能让他放心托付如此大规模跨海远征重任的帅才,竟似寥若晨星。
“阿塔海…” 忽必烈的脑海,最终定格在一位身材魁梧、面容沉毅的将领身上。
那位被他委派到临安城的达鲁花赤(行政长官),正坐镇江南腹地、弹压新附之地。
阿塔海虽无阿刺罕那般锐气,但资历深厚,稳重可靠。
更重要的是,此人坐镇临安城,熟悉江南沿海,对海务和后勤转运必有了解。
眼下,似乎只有他了。
压下心中翻腾的痛惜与苍凉,忽必烈深吸一口气。
帝国的车轮,岂能因个人的悲痛而停滞!
忽必烈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大殿:
“传旨!”
“升迁阿塔海为征东行省丞相,总揽东征日本国一切军务!即刻交接临安职事,移驻庆元,整备水师,筹措粮秣,安抚军心!”
“朕,要看到一支更强大的舰队!朕,要听到东征胜利的捷报!”
“待夏汛起,东风至,扬帆!踏平日本国!”
旨意下达,斩钉截铁。
紫宸殿内,群臣躬身领命,气氛肃杀。
阿塔海成为新的征东行省丞相,阶下群臣,心思各异,但无人敢在此时拂逆帝王的意志。
枢密院知院兼御史台大夫玉昔帖木儿,身姿挺拔如苍松,立于勋贵班列前端,脸上维持着与周遭一致的肃穆与恭谨。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锐利的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御座上的大汗,以及朝堂之内的诸公列臣。
在心底飞快勾勒出一幅迅速变幻的元廷权力版图。
阿刺罕的猝然离去,伯颜远在漠北……阿塔海?玉昔帖木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冷峭。
此人长于战术冲锋,短于战略统筹与政治经营,不足为虑。
让他去征日本,正好!阿塔海若能成功,功劳少不了自己这个掌控后勤与监察的枢密、御史之首的支持;
若他失败,或者深陷其中无法抽身,那更是再好不过,正好消耗掉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也省得他在富庶的江南经营出什么气候。
无论胜败,阿塔海都不可能对元廷中枢的权力核心构成实质威胁。
玉昔帖木儿的心底,一股难以抑制的、冰冷却炽热的猎喜如同地底暗流般汹涌澎湃!
如今整个元廷的蒙古勋贵阶层,他就是朝堂内实至名归的第一人!
枢密院的军机要务,御史台的监察百官、刺探情报之权,尽在掌握。
大汗年事渐高,太子真金虽然贤德,但其根基、手腕,尚不足以完全驾驭这头由勋贵、色目、汉臣共同组成的庞大帝国巨兽。
玉昔帖木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斥全身。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恭谨谦卑。
但在那低垂的眼眸深处,是冰封的野心在熊熊燃烧。
另一边,御座之上,忽必烈聆听着阿合马关于东征后勤钱粮的奏报。
条理清晰,数字精准,从江南漕粮调运到高丽军需储备,从战船修缮拨款到士卒饷银发放,巨细靡遗,无一丝纰漏。
阿合马的声音平稳而自信,如同他袖中那枚被捻得温润的玉算珠,每一粒都敲在帝国运转的关节点上。
察必皇后病逝带来的阴郁与阿刺罕猝亡的冲击,此刻似乎在这份滴水不漏的财政安排中,找到了一丝坚实的慰藉。
忽必烈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
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阶下这位为他聚敛了无数财富的平章政事身上。
此人虽贪酷,但确是朕的钱袋子,然而,这份满意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侍立在御座侧前方——太子真金。
真金低眉垂目,姿态恭谨,但那张面庞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霾,尤其是在阿合马奏报时,那紧抿的唇角与微微蹙起的眉心,清晰无误地传递着他对这位平章政事的厌恶。
想起真金与阿合马之间那公开的、甚至近乎激烈的矛盾,忽必烈的眉头不由得紧蹙起来。
这孩子,像他母亲,心地仁厚,亲近汉臣,倾心于汉人儒家那套仁政礼法。
这,忽必烈并不反感。治国需要怀柔,需要文治。
但治国岂能单凭礼法?他心中涌起一股无奈与担忧。
真金只看到了阿合马的贪酷与弄权,看到了他对汉臣的打压和对百姓的盘剥,这固然是实情。
可他看不到,或者说,不愿去看阿合马带来的好处!
没有这源源不断聚拢的财富,如何支撑伯颜在漠北与叛王海都连年鏖战?如何维持这十万大军赴海远征日本的庞大消耗?如何赏赐那些桀骜不驯、唯利是图的蒙古勋贵,让他们继续效忠?
没有这真金白银堆砌起来的实力,空谈仁义道德,如何驾驭这头由铁与血铸就的庞大帝国巨兽?
帝国需要铁腕,需要财富,需要阿合马这样的“恶犬”,去撕咬出维持霸业的资源!
真金,他的继承人,何时才能真正明白这一点?
忽必烈将目光再次落在真金身上,看着那带着丧母之痛后仍未完全恢复的、略显单薄的身影,心中那份帝王的严厉之下,终究泛起一丝属于父亲的疼惜与决断。
孩子,你的母亲走了,庇护你的温暖巢穴己然不在。
雄鹰,该自己飞起来了!该用你的翅膀去搏击真正的风暴,去感受这帝国基石下的冰冷与坚硬!
一个念头瞬间在忽必烈心中成形,清晰而坚定。
他不再犹豫,待阿合马奏报完毕,群臣尚沉浸在对庞大后勤数字的震撼或对阿合马权势的忌惮中。
忽必烈那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再次响彻紫宸殿:“太子真金听旨!”
真金立刻出列,躬身肃立:“儿臣在。”
忽必烈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自己的继承人,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漠北海都叛乱,迁延日久。伯颜虽勇,然叛王狡黠,部族反复。朕命你,即日启程,前往漠北军前!”
“以太子之尊,协助伯颜,协调诸军,督运粮秣,务必尽早平定海都之乱,安定北疆!”
“另!”忽必烈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帝王的威严,“昔里吉那逆贼羁押朕子那木罕、阔阔出己久。此去,务必设法周旋,将你的两个兄弟,给朕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旨意既出,殿内一片寂静。
阿合马,内心大喜!
玉昔帖木儿,当下愕然不及!
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分量极重!
将储君派往战火纷飞的漠北前线,既是前所未有的信任与历练,亦是将太子置于险地。
而救回被叛王扣押的皇子,更是艰难无比的政治任务。
真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复杂的光芒。
有对父亲委以重任的震动,有对漠北战事的凝重,更有对救回兄弟的深切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朗声道:“儿臣遵旨!定不负父汗重托!平定叛乱,迎回兄弟!”
忽必烈看着阶下领命的太子,他的肩膀似乎在这一刻挺首了几分。
去吧,孩子。
去看看漠北的风沙,去感受战场的残酷,去理解支撑这个庞大帝国运转的,除了汉人的诗书礼乐,更需要铁、血与黄金!
也……离开大都这是非之地,离开与阿合马针锋相对的漩涡中心。
等你带着军功,带着兄弟凯旋,翅膀,或许就真的硬了。
忽必烈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殿外苍茫的天空,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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