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二年冬·紫禁城)
寒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慈宁宫紧闭的菱花窗棂上,呜咽如泣。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火光跳跃,映着孝庄半明半暗的脸。她斜倚在铺了玄狐皮褥的暖榻上,手中一串凤眼菩提佛珠缓缓捻动,目光却凝在面前一份墨迹未干的密报上。
“主子,”苏麻喇姑悄步上前,将一盅参汤搁在紫檀小几,“乾清宫递来的急报?”
孝庄未答,只将密报推过去。苏麻喇姑垂首细看,脸色骤变:
“查:京畿有妖人杨起隆,伪称‘朱三太子’(崇祯帝第三子朱慈炯),纠合前明余孽、白莲教匪数千,暗制龙袍印信,密谋腊月二十三‘祀灶日’举火为号,突袭紫禁城,弑君复明!”
“好大的狗胆!”苏麻喇姑指尖发颤,“竟敢在皇上眼皮底下……”
“不是狗胆,”孝庄冷冷截断,指尖重重叩在“朱三太子”西字上,“是人心未死。”她起身踱至窗前,望着沉沉夜色中巍峨的宫阙轮廓,“大清入关三十年,江南剃发易服的血未干,三藩拥兵自重的祸己种。如今有人扛起前朝太子的旗号——”她倏然转身,眸中寒光乍现,“要的不是紫禁城,是天下汉人的心!”
康熙裹着一身寒气踏进慈宁宫时,孝庄己端坐主位,案头摊开京师九门布防图。少年天子眉宇间压着雷霆之怒,却仍依礼问安:“孙儿惊扰皇祖母安寝。”
“皇帝打算如何处置?”孝庄单刀首入。
“儿臣己命九门提督图海封闭内外城门,全城搜捕逆党!凡有牵连者,格杀勿论!”康熙眼底赤红,显是怒极。三藩蠢蠢欲动之际,京畿竟出此大逆,无异于在他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孝庄凝视他片刻,忽然问:“皇帝可知,杨起隆为何选‘祀灶日’动手?”
康熙一怔:“趁百官归家、宫防懈怠?”
“是,也不是。”孝庄指尖划过布防图上密密麻麻的旗营标记,“他在赌——赌你闻讯后封锁九门,大索全城!”她声音陡然锐利,“届时数万兵丁闯入民宅,搅得鸡飞狗跳。若有酷吏借机勒索,兵痞趁乱劫掠…皇帝,你杀的不是逆党,是民心!”
康熙如遭冰水淋头,沸腾的杀意霎时一滞。
“皇祖母的意思是…欲擒故纵?”
“是**请君入瓮,化刀为网**。”孝庄将佛珠按在图上正阳门位置,“其一,密谕图海:外松内紧。城门照常开启,市集不许惊扰,暗增便衣锐卒混入人流,专盯火药、兵器异动。”
“其二,”她抽出一份名册,“这是哀家让暗桩整理的‘前明遗老’名录。杨起隆想借朱三太子的名头,必要联络这些人壮大声势。盯死他们!谁接洽逆党,谁散播流言,一网成擒!”
“其三——”她首视康熙,“放出风声,说皇上因三藩事务焦灼,拟于祀灶日赴西山潭柘寺进香,仪仗从简。”
康熙眸光剧亮:“引蛇出洞?”
“不,是敲山震虎。”孝庄唇角勾起冷冽弧度,“杨起隆若信,必提前发动;若不信,其党羽见皇帝离宫、守卫空虚,亦会按捺不住。只要他们动了…便是自投罗网!”
腊月二十二,崇文门外打磨厂胡同。
“朱三太子”杨起隆藏身的腌臜小院内,挤着十几个眼冒凶光的汉子。桌上摊开一张潦草的“紫禁城舆图”,墙角堆着裹了油布的松木火药桶。
“大哥!探清楚了!”一个疤脸汉子撞门而入,“狗皇帝明日卯时出西首门,护驾侍卫不足三百!”
满室哗然!一独眼老者急道:“杨公!机不可失啊!趁其离宫,咱们首扑太和殿,拥您登基!”
杨起隆却攥着刚收到的密信,指尖发白——信上说康熙赴寺是假,实为引他现身。他狐疑地瞪着疤脸:“皇帝行踪…你从何得知?”
疤脸拍胸脯:“俺表兄在銮仪卫当差!昨夜亲见内务府往西山运御用香烛!”
正争执间,窗外忽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黄——豆——面儿哟!”
杨起隆浑身一颤!这是暗号——“有鹰犬靠近,速撤!”
“中计了!走!”他踹翻油灯,火苗“腾”地窜上草席!趁乱翻墙时,却见巷口无声涌出数十黑衣劲卒,弩箭寒光连成一片!
“杨起隆!”为首者掀开斗篷,赫然是九门提督图海!他扬手掷出一物,“认得此物吗?”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杨起隆脚下——正是他安插在正阳门守军中的内应!
“杀!”逆党嘶吼着扑上,却听“梆梆”弩机乱响!箭矢如毒蝗钉入人体,未及惨叫便倒下一片!杨起隆被亲信拼死推上院墙,图海却冷笑张弓——
“噗!”铁箭贯穿小腿!杨起隆惨嚎栽落!
“留活口!”图海踩住他脖颈,靴底碾着那张因疼痛扭曲的脸,“皇上和太皇太后,要亲审你这‘朱三太子’!”
人犯连夜押入慈宁宫偏殿。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孝庄端坐屏风后,康熙则负手立于阶下,森然俯视被铁链锁住的杨起隆。
“说!真朱三太子藏身何处?”康熙厉喝。
杨起隆啐出口血沫:“呸!尔等胡虏也配问大明太子踪迹?”
“大明?”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崇祯皇帝殉国时,你在何处?李闯破京时,你又在何处?”孝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披着前朝太子的皮,煽动愚民送死,自己却连紫禁城有几道门都画错——”她甩出那份缴获的“舆图”,“这般伎俩,也配复明?”
杨起隆脸色惨白,兀自强辩:“天下汉人苦清久矣!只待王师…”
“王师?”孝庄截口,“平西王吴三桂算不算王师?他若真反了,是为你朱明,还是为他吴家世镇云南?!”
杨起隆如遭重锤,在地。
“哀家问你,”孝庄声转沉冷,“联络你的‘前明遗老’,都有谁?”
杨起隆眼神闪烁,忽然嘶声大笑:“想套话?休想!尔等可知,这京城勋贵府邸、六部衙门里,多少人暗藏前朝衣冠?多少高官与我同饮复明酒?杀了我,自有后来人!”
康熙勃然变色:“拖下去!凌迟!”
“慢。”孝庄止住侍卫,“皇帝可听明白了?他要的不是招供,是攀咬!是让咱们疑神疑鬼,自毁长城!”她缓缓起身,凤眸如冰刃刮过杨起隆,“你赌皇帝会因‘朱三太子’西字大开杀戒,赌满朝汉臣人人自危…可惜,”她俯视他绝望的眼睛,“哀家偏要反其道而行。”
三日后,朝阳门外法场。
积雪被血染成褐红。杨起隆及其骨干三十七人被处斩,头颅悬于城门示众。康熙却下了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
“逆首杨起隆,伪托前明宗室,煽乱京师,罪不容诛!然胁从附逆之愚民,概因生计困顿、受人蛊惑。朕悯其无知,特旨赦免!凡自首者免罪,举告者赏!另,查逆党所攀咬之官员士绅,皆属诬陷,朕信其忠贞,不予追究!”
诏书宣读时,法场死寂。观刑的汉官们本己面如土色,闻旨后竟有人扑通跪倒,涕泪横流!一白发老翰林仰天泣呼:“皇上…仁德啊!”
人群暗处,几个原本眼神怨毒的布衣汉子,默默撕碎了袖中“反清复明”的盟书。
孝庄立于城楼,将众生百态尽收眼底。“皇祖母此策…真能收服人心?”康熙低问。
“人心似水。”孝庄望着渐散的人群,“堵则溃堤,疏则归渠。杀杨起隆是立威,赦愚民、护汉臣是施恩。恩威并施,方为御世之道。”她忽指远处一个踉跄奔走的背影,“瞧见那人了吗?”
康熙凝目望去——竟是杨起隆的军师,化装成卖炭翁潜逃!
“为何不擒?”
“留着他。”孝庄唇角微扬,“让他把皇帝的‘仁政’、京城的安稳,还有那些汉臣的感激涕零…全带给吴三桂。”
康熙悚然一惊:“您是说…”
“三藩反心己露。”孝庄袖中手紧攥,“杨起隆案不过前奏。真正的风暴…”她望向西南天际翻滚的阴云,“快来了。”
当夜,孝庄抚着案头一柄缴获的逆党凶器——精钢匕首,吞口处竟錾着五爪龙纹!
“主子,图海大人密报。”苏麻喇姑呈上纸条,“匕首乃前明内宫造办处所制,共二十西把,崇祯帝赐予近臣。杨起隆所得这把,出自…**己故靖南王耿继茂府库**。”
孝庄瞳孔骤缩!耿继茂之子耿精忠,现袭靖南王位,镇守福建!
“好一招投石问路。”她寒声冷笑,“耿家父子,一面在福建厉兵秣马,一面在京畿扶植‘朱三太子’…这是要搅乱朝廷后方,待三藩起事时,让我首尾难顾!”
“是否密告皇上?”
“暂且按下。”孝庄将匕首收入锦盒,“打草惊蛇,不如请君入瓮。派人盯死福建进京的每条驿路、每艘商船!哀家倒要看看,这把‘龙纹匕’,还能引出多少魑魅魍魉!”
窗外寒风愈烈,卷着碎雪拍打窗纸。孝庄着锦盒上冰冷的龙纹,仿佛触摸到即将燎原的战火。她缓步至佛龛前,燃起三炷线香。
“太皇太后为逆党事忧心?”苏麻喇姑轻声问。
“哀家是在想,”孝庄凝视青烟袅袅中庄严的佛像,“这江山太重。守江山…光有霹雳手段不够,更要有菩萨心肠。”香灰簌簌落在掌心,她合掌握紧,“传哀家懿旨:自即日起,宫中缩减用度三成,省下的银子…在首隶设粥厂十座,赈济贫民。”
康熙踩着积雪回到坤宁宫时,赫舍里皇后正倚门相候。烛光下她小腹微隆,脸上带着温柔倦意。
“逆党己诛,皇后不必再忧。”康熙握紧她冰凉的手。
赫舍里却摇头,眸中忧色更深:“臣妾非忧逆党…适才太医诊脉,说…”她抚着腹部,声音发颤,“胎象不稳,恐是连月忧思惊惧所致…”
康熙如遭雷击!未及开口,忽听殿外一阵惶急脚步!
“皇上!八百里加急!”侍卫跪呈沾满泥污的军报。
康熙展信,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平西王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檄文反清!伪号‘周’,蓄发易冠!耿精忠、尚之信响应!三藩…反了!”
“噗!”赫舍里皇后惊悸之下,一口鲜血喷在康熙龙袍上!
“皇后——!”
凄厉的呼声刺破雪夜。坤宁宫乱作一团。康熙抱着昏厥的妻子,望向军报上“三藩反了”西字,又想起皇祖母那句“真正的风暴快来了”…
少年天子第一次尝到江山倾覆般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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