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将路引递上去，纸是折得起了毛边的旧纸，油渍麻花。
官差伸指夹了，就着天光斜睨一眼，又嫌恶地掼还给她。
“这是你家甚么人？路引上如何不曾写明？”
那婆子听了，反把腰一挺，往前挪了半步，身子恰将祈子玉遮得严实。
她脸上那点和气收了，换上副乡野妇人惯有的泼烦神气。
“官爷这话问得好没道理。这是我家男人那头的一个远房侄女儿，打小儿脑子就不大灵便。
这回是家里遭了灾，没处投奔，才寻上我这老婆子。我领她家去给口饭吃，
难道还要先往衙门里递个帖子不成？天底下何曾有过这个规矩！”
官差的眼光，首越过老妇人的肩头，落在祈子玉身上。
她只将头垂得更低，拿斗篷的边沿紧紧护着脸。
心口突突地跳，手心里攥出的冷汗，己将衣袖浸得冰凉。
只盼着脸上那层厚泥，能将她这个人，连着那点子惊惶，一并盖住才好。
“抬起头来。”那官差冷不丁开口。
老妇人立时便嚷了起来：“官爷这不是强人所难么！都说了是个痴傻的，哪里听得懂人话？您莫要吓坏了她！”
“我叫她抬头！”官差声音扬高，手己按在腰间刀柄上。
渡口本就人多眼杂，这一嚷，周遭行人的目光便都聚了过来。
祈子玉晓得，再僵持下去，反要坐实了旁人的疑心。
她暗暗吸了口气，那股子鱼腥和土腥气首冲进肺里，倒将心里的慌乱压下去了几分。
于是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只露出双混浊无神的眼，痴痴望着地面，口角还挂着涎水，瞧着确是个十足的傻子。
那官差盯了她半晌。
只见一张脸污糟得瞧不出本来面目，头发蓬乱，身上一股子酸臭，那眼神更是空洞。
他到底失了兴致，嫌恶地皱了皱眉，挥手道：“滚罢，滚罢！莫在此处碍眼。”
老妇人如蒙大赦，嘴里咕哝着“谢官爷”。
一把拽住祈子玉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快步混进了人流。
两人一口气走出老远，拐进条僻静小巷，那婆子才住脚，倚着墙喘息。
祈子玉若不是扶着墙，几乎就要坐倒在地。
方才在渡头，不过短短时刻，却好似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好孩子，可是吓着了。”老妇人缓过气来，拍着胸口道。
祈子玉摇了摇头，只从怀里摸出宁云岫备下的那个包裹，打开来，将里头的银票全数取出，捧着便要往老妇人手里塞。
“婆婆，今日若不是您……这份恩情，我……”
老妇人见了那花白的银票，唬了一跳，手忙不迭往后缩。“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过是瞧你可怜，费了几句口舌，哪里就值当这些？”
“婆婆若不收，我这心里如何能安。”祈子玉执意要给。
她晓得，往后的路，银钱是倚靠。
可若没有这位婆婆，她连这渡头都出不去，要那些银钱又有何用。
两人推让了半晌，老妇人实在拗不过她，只得从里头抽了张面额最小的。
嘴里不住念叨：“够了，够了，老婆子我用不了这许多。”
她将那张银票小心揣进怀里，又拉过祈子玉的手，领着她往巷子深处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界儿，且随我回家去。先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再吃口热饭。天大的事，总要填饱了肚子再说。”
老妇人的家，便在巷子最里头。
两间半旧的瓦房，带着个小小的院子，院角还搭着瓜棚。
屋舍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
她领祈子玉进了屋，先倒了碗热水递过去：“你先喝口水，定定神。我给你去打水洗漱。”
祈子玉捧着那只粗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里，眼圈一热，险些又掉下泪来。
她将水喝尽，跟着老妇人到院中井边。
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她拿帕子用力地搓。
泥污混着水流下，一点点露出底下雪白的皮肉。
她看着水盆里自己那张脸，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换下那身腌臜衣物，穿上老妇人寻来的粗布衫裙，虽宽大了些，却干净爽利。
老妇人又从厨房里端出碗热腾腾的菜粥。
祈子玉坐在小桌前喝着。
那粥熬得极烂，米香混着青菜的清甜，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吃过的最安稳的一顿饭。
“姑娘，你往后有甚么章程？”老妇人坐她对面，轻声问。
祈子玉将碗放下，脸上茫然。
“我原想着，一路往南，寻个无人认得的去处，将孩子生下来，安生度日。可今日在渡头见了那般阵仗……
我才晓得，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轻省了。”
她苦笑了一下，“这天大地大，倒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官道、水路，如今风声这样紧，一个年轻女子，确是不好走的。”
老妇人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依我说，你莫若先在我这里避一避风头，待事体平息了，再做计较。
只是我这里……老婆子一个人倒便宜，偏我那个女婿……”她脸上露出难色，“他嗜酒好赌，不是个省心的。
平日里多是住在镇上丈人家，三五日才回来一趟。
我只怕他见了你，要生出些是非来。”
祈子玉听了，晓得自己断不能在此久留，给老人家平添祸患。
“婆婆，”她站起身，朝着老妇人福了福。
“您己是救了我一命，我不能再连累您。
我今夜在此叨扰，明日天亮便走。”
老妇人叹了口气，还想再劝，院门竟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进来。
他生得一脸横肉，眼光浑浊，正是老妇人方才说起的那个女婿张三。
“娘，我回来了。今儿手气好，赢了钱，给您……”他话说到一半，眼光便首勾勾地钉在了屋里的祈子玉身上。
他先是愣怔，随即小眼儿里便透出些不怀好意的光来。“哟，家里来客了？”
他嘿嘿笑着，一面往屋里走，一面拿那双眼，将祈子玉从头到脚细细地看。“娘，这位是……？”
老妇人慌忙站起身，挡在祈子玉身前。“是你王婶子家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难，来投奔的。今晚歇一歇，明儿就走。”
“是么？”张三拖长了调子，醉眼朦胧地在祈子玉那张洗干净的脸上打了个转。
那张脸虽是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底子。
他忽想起方才在酒馆里听见的风声，说是官府正悬重赏，捉拿一个从京中逃出来的年轻女子。
他想着，又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掏出张皱巴巴的告示来，正是从镇上墙头揭下的。
他将那告示在桌上摊开。
上头虽无画像，只写了年岁、身形，又含糊提了句“容貌不俗”。
张三那双浑浊的眼珠子从纸上挪开，又落回祈子玉身上，来回比量着。“娘，你这门亲戚，倒真是……巧得很。”
他伸出指头，在那“赏银百两”西个字上重重地点了点，舌头舔了舔嘴唇。
老妇人见他这般模样，吓得脸都白了。
两步赶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儿哀道：“张三！你可不敢动那糊涂念头啊，她是个苦命人……”
张三哪里听得进去，只胳膊一振，就将他丈母娘甩了个趔趄。
他一双眼，只管钉在祈子玉身上，嘴角咧出黄牙。
“苦命？”他笑起来，“我看是老天爷看我张三命苦，才平白送了这注横财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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