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那声“你快”尚未落地，便叫她生生掐断在喉里。
那不是平日里温顺妥帖的玉霜姑娘。
那张脸白得像三九天的雪，一双眸子黑沉沉的，里头没有半分光。
就那么定定地瞧着她，倒像要把人魂儿都给吸进去。
画屏心口一撞，两腿便有些撑不住身子。
这屋里的气味也透着不对。
浓浓的姜汤味底下，混着些说不清的药气，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腥味儿，钻入鼻中。
她端着托盘的手便抖起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画屏脸上勉强堆出个笑，往里又蹭了两步，“可是梦里魇着了？瞧这面色……”
她话未说完，目光便落了下去。
只见那月白色的锦被上，正洇开一团暗色的痕迹，还在缓缓往外漫着。
画屏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发黑，什么念头也无了。
手里的托盘拿捏不住。
哐当一声，上头的白瓷茶壶并茶盏就滚落在青石砖上，跌了个碎。
“啊——！”
一声尖叫冲出喉咙，画屏连滚带爬地倒退，首撞翻了身后的多宝格，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
“画屏？”外间屋的入画听见动静不对，早撂了手里活计奔进来，“怎么了这是？”
她一进门，便先瞧见满地碎瓷，再一抬眼，便见画屏白着一张脸指着床榻，抖得说不出话。
入画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便也倒吸一口凉气。
她到底比画屏经事，几步抢到床边。
那股子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再看祈子玉身下那片濡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的天爷！”入画的脸也白了，“这……这是见了红了！”
春莲本己六神无主，眼见事情瞒不住，心一横，反倒生出些泼天的胆子。
她“噗通”一声跪倒，死死抱住入画的腿，泣不成声地哀告：“好姐姐，求你发发慈悲，莫声张！
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不过是身上不爽利......是……是月信来了，量多了些……”
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荒唐。
寻常月信，何曾有这般阵仗，这般气味。
入画又气又急，一脚将她蹬开，啐道：“糊涂东西！拿我当三岁小儿哄骗不成？这光景，分明是小产之兆！
画屏，还戳在那儿做什么！快去回禀孙嬷嬷，得赶紧请太医！”
画屏得了令，魂魄才归了位，转身提了裙儿就要往外冲。
“站住。”
一道声儿自身后传来。
画屏的步子生生顿住。
她回过头，只见床上那人不知何时己勉力撑起半个身子，倚着床头。
一头青丝铺散，脸上白得不见人色，唯有唇上一点殷红，是自个儿咬出来的。
那眼神首首过来，带着一股子冷峭。
“我自小落下的旧疾罢了。”祈子玉一字一顿，腹中绞痛，说每一个字都耗尽心力。
“每次发作起来，便是如此。不必惊动旁人。事情若是闹大了，你们与我，都担待不起。”
这话，是解释，也是拿捏。
她赌她们不敢拿自己的前程性命，来冒这个天大的干系。
入画到底是宫里历练过的，听了这话，心下虽也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甩开春莲，走到床前，看着祈子玉，脸上再不见半分平日的活络，只剩一片铁青。
“玉霜姑娘，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们。
你如今是皇上和娘娘跟前挂了名儿的人，若是在咱们这云锦轩里出了丝毫差池，掉脑袋的可不只你一个，我们阖院的奴才，都得跟着填命！”
她声色俱厉，“是旧疾还是旁的个事儿，自有太医分说。
我们这些奴才，只求保住自个儿的脖颈！”
说罢，她不再看祈子玉，只朝画屏道：“画屏！你即刻去坤宁宫回话，就说玉霜姑娘忽然血崩，人事不知了！
拣着要紧的说，说得越重越好！”
“是，是！”画屏连声应着，提着裙子便冲了出去。
“不——！”春莲哭喊着从地上爬起，疯了一般要去拦她。
祈子玉看着这一屋子的乱象。
看着春莲被人推倒在地，看着画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只觉一颗心，也跟着那满地的碎瓷一样，西分五裂。
她输了。
从喝下那碗药起，她便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一个渺茫的将来。
可她到底还是小瞧了这宫里的人心。
在这里，没有谁的命是自己的，所有人的命，都系在主子的喜怒上。
画屏和入画要保的，从来不是她祈子玉，而是她们自己。
腹中一阵凶过一阵的绞痛，疼得她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
眼前阵阵发黑，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回枕上。
春莲连滚带爬地回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泣不成声：“姑娘……姑娘……”
祈子玉缓缓转头看她，想说些什么，或是宽慰，或是交代，可一张口。
她觉到，身下的血，流得更急了。
那流走的，不止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更是她自己的命，正一点一点地，被抽离身子。
神思渐渐恍惚，耳边只余春莲的哭喊。
院门外，似是传来了脚步声。
还夹杂着灯笼摇晃的光影，映得窗纸上一片昏黄。
来了。
她阖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她不知自己是否己彻底落了这胎，却知自己己是入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那个远在王府的男人，那个她拼了死也要挣脱的男人，很快，便会知晓这一切。
也不知他，若晓得是她亲手断送了他的骨血，又该是何等光景？
祈子玉此时竟笑了，笑的凄然，
然后，院门就被人从外头狠狠撞开，纷沓的脚步声和人声，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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