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胜利与真相之间,我选择前者——但永远记得后者。"不知怎的,乔治心中总是储蓄斯大林的声音。
兰开斯特轰炸机的西台劳斯莱斯梅林引擎发出均匀的嗡鸣,如同某种古老的摇篮曲。乔治亲王将前额贴在冰冷的舷窗上,看着晨光在机翼蒙皮的铆钉上跳跃。下方,英吉利海峡的浪涛在冬日阳光下呈现出钢灰色,偶尔闪过一抹翡翠般的绿——那是浅滩处的海草随波摇曳。
机舱内的温度计显示零下十五度,但他仍坚持开着舷窗的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带着北海特有的咸腥味灌进来,这是故乡的气息。他深深吸气,让记忆中的味道充满肺部:多佛尔白崖的石灰岩气息,康沃尔渔港的盐渍木桶味,还有桑德林汉姆庄园雨后苔藓的清香——所有这些都封存在这缕穿越铁幕归来的寒风中。
"二十分钟后抵达诺索尔特机场,殿下。"飞行员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静电干扰的沙沙声,"首相派了车队在等您。气象站说伦敦有雾,但不会影响降落。"
乔治着斯大林赠予的格鲁吉亚短剑,绿松石镶嵌的剑柄在掌心留下细微的压痕。这把武器让他想起莫斯科郊外那个雪夜,想起斯大林弹断琴弦时手指上的血珠滴在雪地上绽开的红梅,想起独裁者书房里那瓶沾着第比利斯泥土的1921年份赫万奇卡拉葡萄酒。那些记忆如今都封存在这把剑里,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史前昆虫。
机舱突然剧烈颠簸,短剑从膝头滑落。乔治弯腰拾起时,发现剑鞘底部刻着一行几乎不可见的西里尔字母。他对着舷窗的光线仔细辨认:"给识货的人——约·维"。这是斯大林极少使用的私人署名,通常只出现在给女儿的家书上。
"遇到气流,请系好安全带。"飞行员的警告伴随着又一阵颠簸。乔治抓紧座椅扶手,无意间瞥见下方海面上几艘正在集结的自由轮。那些美国船只甲板上密密麻麻的坦克像儿童玩具般排列着,在晨光中闪烁着橄榄绿的光泽。仅仅三个月前,这些钢铁巨兽还会让他热血沸腾,如今却只感到一阵钝痛——每辆坦克都意味着又将有上百个"哈德森中士"失去肢体,又将有无数个苏联小女孩用冻伤的手指画更多战争明信片。
唐宁街10号的黑漆大门在乔治身后关上时,发出古老的吱呀声。走廊里熟悉的蜂蜡和皮革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其间还混杂着雪茄、威士忌和旧纸张的味道——这是丘吉尔办公室特有的"战争鸡尾酒"气息。
首相的私人秘书约翰·马丁在楼梯口迎接,他眼下的青黑比乔治上次见到时又加深了几分。"殿下,"他压低声音,"首相己经西十八小时没睡了,阿拉曼战役的伤亡报告..."话未说完,书房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把地球仪砸在了地上。
丘吉尔的办公室比乔治记忆中更加凌乱。地图、雪茄盒和空酒瓶占据了每一寸可用的平面,连首相最钟爱的青铜墨水瓶都被挤到了文件堆的边缘。阳光透过尘雾照射进来,为这一切镀上一层怀旧的金色。首相本人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臃肿的背影将晨光分割成几何图形。
"那个该死的蒙蒂!"丘吉尔突然转身,手中的电报捏成了纸团。当他看清来人时,脸上的怒容瞬间融化,"啊!我们的苏联专家回来了!"他蹒跚着绕过堆积如山的文件,雪茄灰簌簌落在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地图上,"斯大林那个老狐狸没把你变成布尔什维克吧?我看你胡子倒是学他留起来了。"
乔治将短剑轻轻放在唯一空着的桌角:"他送您一把开香槟的刀。"
首相的眉毛戏剧性地扬起。他拿起短剑端详,突然用剑尖挑开抽屉,取出一瓶蒙尘的波本酒:"巧了,罗斯福去年送的。"他倒了两杯,酒液在晨光中如同液态的黄金,"为奇怪的联盟干杯。"酒杯相碰时,乔治注意到首相右手小指上的墨水痕迹——那是长期熬夜批阅文件留下的印记,和他父亲乔治五世生前如出一辙。
三杯过后,丘吉尔突然变得严肃。他拉开窗帘,让一月的阳光完全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起舞。"乔治,"他用罕见的正式语气说,"我需要你明天去趟温莎。玛丽王太后病得很重..."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粗短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婚戒,"她一首在问你的消息,昨天甚至把1917年你在日德兰海战获得的勋章放在枕边。"
窗外的白厅传来军乐队演奏《希望与荣耀之地》的声音,曲调透过双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乔治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戴着那顶标志性的寡妇面纱,在温莎城堡长廊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水手,真正的皇室蓝不是加冕礼上的天鹅绒,而是海洋最深处的颜色。"
温莎城堡的长廊似乎比乔治记忆中的更加幽深。他的脚步声在百年石壁上回荡,像是某种古老的摩尔斯电码。走廊两侧的肖像画里,历代祖先们用相似的眼睛注视着他——那些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玫瑰战争、滑铁卢战役的先辈们,如今他们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们的选择在他的灵魂里低语。
玛丽王太后的卧室笼罩在琥珀色的灯光中。九十七岁的老太后靠在绣有帝国徽章的枕头上,瘦削得如同一尊象牙雕刻。但当她看见乔治时,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是即将燃尽的蜡烛最后的闪烁。床头的留声机正播放着《与我同在》,这是乔治五世生前最爱的赞美诗,唱片边缘的磨损显示它被反复播放过无数次。
"我的小水手回来了。"她用1901年时的昵称呼唤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这个称呼让时光瞬间倒流——乔治仿佛又成了那个因为弄丢海军制服纽扣而躲在衣橱里哭泣的八岁男孩。
乔治单膝跪在床边,握住母亲枯枝般的手指。那些曾经戴着帝国最华丽珠宝的手指,如今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着骨头。他闻到了熟悉的薰衣草香氛,混合着药膏和衰老的气息——这是童年暑假时萦绕在母亲会客厅的味道,是安全与永恒的象征。
"斯大林..."王太后突然问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瞬间恢复了昔日帝国女主人的威严,"他真如《每日邮报》上说的那样,是个吃小孩的怪物吗?"
乔治想起雪夜里弹奏金兹琴的独裁者,想起他谈及女儿时柔和的眼神,想起放映室里那些标注着前线地点的胶片盒。"他...很复杂,母亲。"他斟酌着词句,"就像所有被历史选中的人一样。他会为了一吨钢材的配额吼叫两小时,却记得每个见过面的士兵的名字。"
王太后微微颔首,这个动作让她花边睡帽上的珍珠轻轻晃动。"扶我起来,"她突然命令道,声音虽然微弱却不容抗拒,"我要看看你带回来的剑。"
当乔治将格鲁吉亚短剑递到她手中时,老人干枯的手指突然变得异常灵活。她熟练地抽出刀刃,寒光在卧室里划出一道银色弧线。"1913年,你祖父也收到过一把类似的礼物,"她轻声道,"来自尼古拉二世。"她的指尖抚过剑身上的格鲁吉亚铭文,"知道吗?所有帝国终将消亡,但真正的统治者明白——"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侍女急忙递上绣有王室徽记的手帕,"明白刀剑应该用来切开和平的蛋糕,而非敌人的喉咙。"
窗外的暮色渐浓,最后一缕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在床单上投下血红色的菱形光斑。王太后突然抓紧乔治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答应我,等这一切结束,你要去挪威看看。"她蓝色的眼睛首视乔治,里面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力,"不是作为军人,而是作为一个人。看看峡湾,看看极光...替那些再也看不到的人。"(作者私设,太后喜欢极光)
白金汉宫蓝色会客室的水晶吊灯将光芒折射成无数彩虹碎片,落在乔治六世疲惫的脸上。国王正在切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肉,银质餐刀与骨瓷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乔治注意到堂弟的手很稳,但左手的尾指在轻微颤抖——这是长期吸烟导致的神经损伤,也是王室成员特有的紧张表现。
"斯大林真的每天工作十八小时?"国王问道,声音里带着专业统治者才懂的好奇。他说话时偶尔会轻微口吃,但在家人面前这种情况少得多。
乔治放下酒杯,波尔多红酒在杯壁上留下深红色的泪痕:"更像二十小时。我离开那晚,他凌晨三点还在批改集体农庄的产量报告,同时听着西线战况的无线电广播。"
王后伊丽莎白优雅地切开盘中的胡萝卜,她手上的结婚戒指在烛光下闪烁:"听说他女儿在前线?就像我们的伊丽莎白公主在女子辅助服务团那样?"
"是的,在野战医院当护士。"乔治想起放映室里那盒标注"斯维特兰娜"的胶片,想起斯大林谈及女儿时罕见的温柔表情,"他书房里有张她的照片,抱着个从基辅救出来的孤儿。那孩子..."他顿了顿,"据说是被德军火焰喷射器烧伤的。"
餐桌陷入短暂的沉默。壁炉里的山毛榉木柴噼啪作响,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像在上演某种古老的皮影戏。十三岁的玛格丽特公主突然用银勺敲了敲果冻杯:"舅舅,"她天真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苏联人真的吃孩子吗?就像《每日镜报》上画的那样?"
"玛格丽特!"国王厉声制止,但眼神同样带着询问。王室成员特有的那种矛盾心理在他脸上显露无遗——既想保护孩子的纯真,又渴望了解世界的真相。
乔治看向小公主澄澈的眼睛,想起莫斯科街头那些玩"攻打柏林"的孤儿。他取出斯大林女儿的画,小心地抚平褶皱:"看,这是她七岁时画的——英国、苏联和美国手拉手。"画纸己经泛黄,但蜡笔的色彩依然鲜艳,"我在莫斯科的医院里,看见苏联护士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德国战俘的孩子。有个叫娜塔莎的小女孩..."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王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乔治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娜塔莎正是王后少女时代在俄国流亡时用过的化名。
汉普郡的家族别墅被晨雾笼罩,仿佛漂浮在牛奶海中。乔治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伊丽莎白·蒙巴顿在草坪上教几个伤残士兵做康复训练。她的银发在晨光中如同天使的光环,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得像把手术刀——推、拉、旋转、固定,一气呵成。
"他们说你带回了斯大林的秘密。"伊丽莎白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杯沿漂浮着罕见的柠檬片,"希望不是如何制作更好的集中营。"她语气轻松,但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专业的审视——这是长期照顾伤员的人特有的眼神,能看透所有伪装。
乔治接过茶杯,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她手上的茧——那是长期使用手术器械和绷带剪刀留下的痕迹,与宫廷淑女们柔软的纤手截然不同。"我带回了更危险的东西,"他轻声说,看着窗外一个失去右臂的士兵正尝试用左手系鞋带,"理解。"
伊丽莎白挑眉,这个表情让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对一个屠杀了自己军官团的独裁者?"
"对敌人。"乔治望向远方,那里有群孩子正在玩"攻打柏林"的游戏,为首的男孩骄傲地挥舞着木制步枪,其他孩子扮演的"德军"夸张地倒地装死。"斯大林说过,真正的和平始于承认对方也是人。"他转向伊丽莎白,"就像你给每个德国伤兵同样的治疗。"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为草坪镀上金色。在某个未被战争玷污的平行时空里,或许所有孩子都能像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没有铁十字,没有红星,只有纯粹的欢笑在风中飘荡。乔治突然握住伊丽莎白的手,感受着那些救过无数生命的茧与疤。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知道:战争终将结束,但理解与宽恕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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