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沈昭月是被一种近乎窒息的甜香熏醒的。意识像是沉在粘稠的蜜糖里，费力地挣扎着向上浮。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动着一片混沌的痛楚在颅腔内搅动。
浓烈的合欢花香，带着一股子刻意的、近乎糜烂的甜腻，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霸道地宣告着不寻常的存在。还有另一种味道，更淡，却更幽深，丝丝缕缕缠绕其间——是龙涎香，皇室专用的尊贵气息。
感官在迟钝地归位。身下是触感极其细滑的锦缎，带着微凉的丝意，却又被某种源源不断的热源熨帖着，烘得人暖洋洋、懒洋洋。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喧嚣喜庆的丝竹锣鼓余韵，隔着厚厚的门墙，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更近的，是另一种声音，一种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规律而缓慢，就在咫尺之遥。
有人在靠近。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警觉，像冰针般刺破了混沌的暖意。沈昭月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香气呛得她喉咙发痒，也彻底激醒了那蛰伏的、属于二十三世纪顶尖特工的本能防御机制。几乎是同时，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大脑深处狠狠扎出！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出苍白的唇。这痛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凶猛异常，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髓里疯狂搅动、穿刺。眼前那片黑暗骤然被一片刺目的猩红取代，不是喜帐的红，而是血肉模糊、濒临崩溃的红。无数破碎的、无法捕捉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像被炸开的玻璃，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疯狂飞旋——冰冷的金属仪器滴答作响，刺鼻的消毒水味，剧烈爆炸的轰鸣，一张张模糊不清、表情各异的脸孔扭曲着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双眼睛上。一双深邃的、带着审视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的眼睛。那眼神很复杂，有少年人般的清亮期冀，也有成年男子深不见底的沉静，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
这双眼睛属于谁？
剧烈的头痛让她无法思考，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薄薄的丝质中衣，粘腻地贴在背上。就在她痛得几乎蜷缩起来的瞬间，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她混乱的识海：
【警告！核心记忆模块遭遇未知冲击…损毁严重…】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剧烈波动…自主防御协议启动…】
【紧急修复程序加载…1%…5%…】
【关键数据流紊乱…尝试重新锚定时空坐标…】
【错误！错误！核心链接中断…强制重启中…】
【重启完成。当前时间锚点：大盛王朝，承平二十七年，冬月十五，亥时三刻。宿主身份确认：沈昭月，郡主，长公主楚青瑶与逍遥侯沈明澈的唯一血脉，镇国公世子萧凛新妇。基础环境扫描…安全值内…】
【系统为宿主暂时压住毒性，现在系统能量严重不足…即将进入休眠…宿主…自求…多福…】
最后一个电子音带着断断续续的杂波，彻底沉寂下去。像被强行拔掉了电源，那股支撑着她对抗剧痛的冰冷力量骤然消失，剧烈的头痛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和茫然。
沈昭月，不，此刻占据这具身体主导意识的，是一个全新的、空白的灵魂。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雾。绣着繁复金色鸾凤和鸣纹样的锦缎帐顶沉沉地压下来，垂落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合欢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让她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胀。
她是谁？沈昭月？郡主？镇国公世子萧凛的新妇？大盛王朝？承平二十七年？
陌生的名词像冰雹一样砸进一片空白的大脑，砸得她晕头转向。特工？神医？那些混乱的碎片是什么？那个冰冷的声音又是什么鬼东西？系统？
身体本能地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危险和戒备。她尝试调动一丝力量，却发现这具身体异常沉重，手脚酸软无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有一种奇异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热感在西肢百骸缓缓流淌，中和着那点残余的虚弱。
就在这时，那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停住了。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帐顶摇曳的红光。
昭月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她僵着脖子，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朝那阴影的来源望去。
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同样刺目大红色喜服的男人，正站在雕花拔步床的脚踏边。身姿挺拔如孤峭的寒松，即使在这满室暧昧的暖红里，也透着一股难以融化的清冷。他微微倾着身，距离很近。近到昭月能清晰地看到他喜服上用暗金线绣着的麒麟踏云纹样在烛光下流转的微芒，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独特气息，强势地冲淡了周遭甜腻的熏香。
她的目光顺着那身姿往上看去。
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再往上…对上了一双眼睛。
深邃，沉静，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这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摇曳的红烛光和她自己苍白茫然的脸。但那沉静之下，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眼底深处；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此刻所有的伪装，首抵核心；而最深处…昭月的心猛地一跳…她竟然在那片深潭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极其微弱的光亮，像是冰封湖面下悄然游过的一尾鱼，带着一种…近乎少年人般的、小心翼翼的期冀？
这期冀，荒谬地与她头痛时闪过的那双眼睛重合了一瞬。
萧凛。这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入脑海，带着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确定感。他就是那双眼睛的主人，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肌肉瞬间绷得更紧，指尖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萧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复杂的审视意味浓得几乎化为实质。他看得极其专注，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寻找某种早己失落的东西。然后，那目光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移开了。
移向她身上同样大红的嫁衣。
昭月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繁复华丽的嫁衣层层叠叠，金线刺绣的凤凰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然而，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男人那只骨节分明、异常修长的手。
那只手，正落在她嫁衣最外侧的盘扣上。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庄重，或者说…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犹豫？指尖离那枚冰凉的玉石盘扣只有毫厘之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帐内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她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那股浓烈的甜香似乎也凝固了，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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