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烛火摇曳，傅恒推门时带进一阵松烟香。尔晴正对镜卸簪，听得响动，水红裙裾扫过妆台，将最后一支点翠步摇搁在描金匣里："少爷回来得正好，妾身正要与您商量回门事宜。"
傅恒解下官帽，青丝间还沾着案牍的墨迹："明早卯时三刻出发。"他忽然逼近梳妆镜，尔晴腕间那串翡翠镯子撞在妆台上，泠泠作响，"只是回门路上若遇着御史台的人，你且避到车帘后头去。"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案头合欢花簌簌落瓣。尔晴望着镜中之人眼底青黑，忽然想起大婚那夜他也是这般神色，仿佛永远在追着看不清的债。
她故作心疼地要伸手抚上傅恒眼角，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少爷这是何苦？皇上既赐了婚，偷得浮生半日闲，您何不将这劳什子差事交予别人？"
傅恒偏头避开她的触碰，官帽下的发辫散开一缕，在烛火中泛着乌金般的光泽："皇上的恩典，原就是悬在脖颈上的刀。"他转身取过案头文书，朱笔在某一处划了道殷红的痕，"江南道监察御史今晨递了折子，参户部克扣赈灾银两。"
尔晴猛地攥紧袖中丝帕，帕上金线绣的并蒂莲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三日前在二门撞见的场景——傅恒的贴身小厮陪着宫中的张公公离开，那张公公捧着个鎏金匣子，上面盖着户部官印，那方向正是尔晴娘家的宅邸。
"少爷是说..."她话音未落，傅恒己将文书锁进紫檀匣中。铜锁咔嗒作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雀儿。"你且早些歇息。"许是又想起之前的承诺，他语气忽转温柔，却让尔晴想起三伏天里化开的蜜，甜得发苦，"明日要戴的赤金莲花冠，可还合适？"
更漏声里，尔晴望着傅恒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她缓缓打开妆匣底层，那方绣着"平安"二字的荷包静静躺着，针脚细密如蛇鳞。这是她及笄那年绣的，原想着若能嫁给心上人，便要亲手系在他腰间。
前世，这荷包她确实赠与了傅恒，不知道他搁在了何处，总之是未见他佩戴过。如今，这荷包中却装着一枚药。
铜镜映出她惨白的脸，耳畔忽然响起老夫人今日的嗔怪。佛堂香火未熄，檀香混着夜露的潮气渗进窗棂，尔晴忽然觉得这满室红烛，倒像是灵堂前的长明灯。
在梦中的前世分明没有这件事，还是记混了?
家中父兄的德行她何尝不知，既有油水必有他们都了手脚，只是盐税也就罢了，上下打点也未必会有人发现，可这赈灾款……他们会动吗？
皇上本就不喜如今朝堂上下沆瀣一气，腐败之气高弥，若是被傅恒发现，依他的性子怕是不能善了。看来明日有的打算了。
"来人。"她捏着荷包系带上的珍珠，一颗颗捻过指尖，"备水。我要沐浴。"
外头守夜的丫鬟应了声，铜盆碰撞声惊醒了梁间栖息的蝙蝠。尔晴望着水中晃动的烛影，忽然轻笑出声。水波荡漾间，她看见自己眼尾染上了与傅恒如出一辙的倦意，像极了那年入宫成为娘娘的宫女时，跪在太和殿外等待命运的少女。
只是这次，她要等的不再是圣旨，而是傅恒匣中那封未拆的密信。
还未待她沐浴完，便听小厮在门外叫着“少爷过来了。”
这边傅恒本想在书房中睡下，谁知到了门前，只见落锁的书房门与在一旁站着的李姥姥。
“少爷，老夫人送了膳食到揽月阁，叫您过去与少奶奶共用呢。”
便是这么稀里糊涂的，傅恒又坐在了揽月阁内。听见窸窣的穿衣声，他抬眼望去，尔晴正从屏风后转出，发丝还带着水汽，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纱衣，衬得她更添几分柔弱。她看到傅恒，微微一怔，随即走上前，福身道：“少爷。”
“嗯，坐吧。祖母送了膳食来，一起用一些吧。”傅恒将视线又转到了面前的膳食上。
“少爷。”尔晴又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刚沐浴过的慵懒，却又透着几分清冷。她缓缓走到桌边，并没有选择亲昵地挨着傅恒坐下，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独自坐了下来。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与她此刻疏离的气氛相得益彰。
“嗯?”
“妾身斗胆，宫里的公公送密信时，我瞧见了。赈灾款一事是否关系到妾身的父兄?”尔晴说着便跪坐在地上。
傅恒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尔晴身上。她身上的发梢还带着些湿意，淡淡的檀香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却掩不住她眉眼间那一抹淡淡的忧愁。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看到了什么？”
尔晴微微垂下眼眸，手指轻轻着桌角，声音低低的：“公公手中那封密信，虽未看清内容，但我知道定与赈灾款有关。少爷，您也知道，我兄长在地方上任职，与赈灾之事脱不了干系。若此事有变，怕是会牵连他们。”
傅恒沉默地看着她，尔晴的聪慧与敏锐他早有领教，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看官府送来的文书她父兄未必清白。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雪色清冷，地上一片银白。
“尔晴，赈灾款一事，我自有分寸。你兄长虽在地方任职，但只要他们清白，便不会有问题。”傅恒转过身，目光定定地看着尔晴，“只是，此事牵扯甚广，你不要过多追问，以免惹祸上身。”
尔晴心下怒起，便是知道固冀个蠢货看着这坨肥肉肯定动了心思，说不定阿玛也在其中插了一脚，不然我何至于如此惶恐，还要在你面前装傻买痴。
尔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少爷，妾身明白。只是……只是妾身担心的不仅仅是父兄安危，更是少爷您。您在朝中素来以清正廉洁著称，若有人故意陷害，只怕少爷也会陷入困境。”
傅恒只是微微一笑，上前，轻扶起她。
屋外的桃林，听着二人好像缓和下来，欢喜的端着厨房用细火煨着的汤。匆匆放下又溜了下去。
“尝尝吧。”傅恒将其中一碗放在了她手边，便开始安静的进食。
尔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舀了一勺汤，递到唇边，却又停住，轻轻吹了吹，似乎是在晾凉，又似乎是思考什么。
窗外，夜色深沉，只有几盏孤灯摇曳，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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