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噼啪响,账本如天书

字体:     护眼 关灯

算盘噼啪响,账本如天书

 

雨水敲打着县衙青灰瓦顶,发出沉闷的淅沥声。白日撞符“高僧”的咒骂、钱多宝的心有余悸、满街“蛊符镇妖”的流言,都被这连绵夜雨强行按了下去。但那股萦绕在衙门口的无形寒意,却仿佛随着雨水的湿气,悄然渗进了公事房的砖缝。

钱多宝的脸色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沉不定。白日那场闹剧带来的“神力”余波未消,但对“省”字的虔诚信仰很快压倒了不安。他盯着案头那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颤颤巍巍,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账本。那糊掉的“¥5.00”早己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斑驳墨团,像一块丑陋的疮疤贴在那份抄录粗糙的告示底稿上。

“哼!”钱多宝从鼻子里狠狠喷出一口气,小眼睛里闪烁着抠门鬼特有的智慧光芒,“管他什么符!神仙也得点灯耗油!从你工钱里扣!对!扣!”他猛地抬头,恶狠狠瞪向蜷缩在角落里小桌子前、借着从主案油灯边角漏过来的一点微光艰难记账的陆小饭。

那点可怜的、被吝啬主簿精准控制的“借光”,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萤火虫尾巴,陆小饭只能把脸几乎贴到账本纸上才能勉强辨认那些扭曲的“虫爬墨宝”。手腕因为长时间的僵硬书写和光线不足带来的费力聚焦而微微发颤。

“啪!”

钱多宝猛地把他那宝贝算盘摔在桌案上,算珠碰撞发出刺耳噪音,吓得陆小饭一个激灵,险些捏断那支可怜的秃笔。

“磨蹭!太慢了!”钱多宝的声音在雨夜中异常尖锐,“点灯!立刻!马上!”他像下达战前动员令,手指凶狠地指向陆小饭桌子边一个崭新的、黑乎乎的小瓦盏,“用这个!只准添这么多!省着点!”他从旁边桌上一个小陶罐里,极其肉痛地用根小竹签挑出了一滴! 仅有一滴的清亮灯油,颤巍巍地滴进那瓦盏浅浅的凹槽里。

陆小饭看着凹槽里那单薄得如同露珠、随时可能被呼吸吹散的一滴油,嘴角抽了抽。

钱多宝亲自拿起一根细若发丝的新灯捻子,动作轻柔得像在穿针引线,小心翼翼地浸入那滴可怜的灯油中,只留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头在外面。然后用火折子极其小心地点燃——噗!一个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昏黄脆弱的小火苗,在墨色的油滴中怯生生地摇曳起来,发出的光勉强照亮陆小饭面前巴掌大的地方。

“喏!够亮了!”钱多宝像是完成了什么宏图伟业,擦着根本不存在的汗,一脸“你看我对你多好”的表情,“这可比蜡烛芯子亮堂多了!赶紧干活!这灯油……贵比黄金!”

陆小饭看着那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小火苗,再看看桌角那盏烧得正旺、慷慨地为主人提供光明和温暖的“黄金油灯”(钱多宝自己的),默默咽下了喉头的悲鸣。他认命地低下头,借着这点比煤油灯芯亮不了多少的微光,费力地辨识着钱多宝丢给他抄录的、满是油污霉点、字迹堪比甲骨文的前代账页——正是那本月流水账副本的其中几页,上面满是“秘”、“鱼二十斤”等涂抹修改的刺眼痕迹。

昏黄的灯火摇曳,将陆小饭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身后布满灰尘的书架上,如同一个苦刑犯。秃笔在粗糙的纸上游走,试图复制那些狂放不羁的“虫爬体”,笔尖因用力过度和墨质低劣,不断地叉开、掉毛、飞白,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气若游丝,比原本更添几分诡异鬼气。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账页上,晕开一团墨渍,模糊了原本就难以辨认的某处“秘”字。

陆小饭懊恼地用袖子去擦,指尖不经意划过被汗渍墨迹模糊的地方,指腹却触碰到纸面一丝极其细微的、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凸起感!

他心下一动,借着那点微光,凑近细看那团模糊墨迹下的纸纤维。果然!在厚积的污垢和墨渍掩盖下,似乎有被水浸透后又干涸形成的凸起印痕,形状非常隐蔽,像是……某种符号或标记被强行掩盖留下的痕迹!

“咦?”陆小饭不由轻咦出声。

“咦什么咦?!赶紧写!”钱多宝敏锐地捕捉到异响,警惕地从他那灯火通明的主案后抬起头,视线锐利如箭,“别想偷懒!灯油费着呐!”

陆小饭赶紧埋头假装抄录,心思却全在指尖触感上。他偷偷用指甲在那点微小的凸起处轻轻刮擦。昏黄的灯光下,覆盖的墨迹污垢簌簌剥落些许,底下覆盖的笔画轮廓隐隐显露……竟像是半个扭曲的“申”字?还是“由”?又或者……和那些“秘符”有关?

就在这时,公事房的门被悄然推开一条缝,孙大娘胖乎乎的脸探了进来,带着讨好又试探的笑:“钱主簿?夜深了……灶上还煨着点‘提神壮骨汤底’,是拿上好的老鸡架子熬了三个时辰,加了六味秘制……”

“不要!不喝!没空!费柴火!”钱多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跳起来咆哮三连拒。他正全神贯注盯着陆小饭和自己账本上的数字打仗,生怕多花一文钱。

孙大娘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翻了个白眼,视线正好扫到陆小饭桌角那点可怜的豆粒灯火,以及他正费力“鬼画”的那本账册。或许是灯光太暗她看花了眼,或许是别的什么鬼使神差。

“哎唷!小陆啊,这点光哪够!看久了眼要瞎!大娘帮你拨一拨!”孙大娘说着,极其“热心”地一步跨进来,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浓浓的油烟和鸡汤混合的复杂气息,首首地、目标明确地伸向了陆小饭桌角那个承载着一滴珍贵灯油、摇曳着卑微火苗的小瓦盏——

她想做个捻灯芯的动作!

“别动——!”钱多宝凄厉的尖叫和陆小饭下意识的惊呼同时炸响!

为时己晚!

孙大娘那沾染着油腻、动作幅度远超精准的粗壮手指,“噗嗤”一下,极其精准地、完完全全地——捅进了那浅浅灯盏凹槽里,唯一的那滴珍贵灯油之中!

微弱的火苗瞬间发出“嗤”地轻响,绝望地挣扎了一下,灭了。

而孙大娘的手指肚,则完美地、严丝合缝地,覆盖住了那滴灯的命脉——灯油!黏糊糊、带着温热的触感包裹了她的指尖。

“噗……”仅有的微光彻底消失。公事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钱多宝那边案头跳动的灯火显得更加遥远和不真实。角落里李县令平稳的“呼……呋……”声显得格外清晰。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黑暗中,陆小饭僵在原地,指尖还按在账册上那点凸起的痕迹上,刚刚发现的线索被黑暗吞没。他清晰地听到旁边钱多宝那剧烈起伏、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呼吸声,带着被掐住了脖子又不敢立刻爆发的窒息感,以及孙大娘那后知后觉、带着点心虚的粗喘。

黑暗中,油灯被灭瞬间的气流扰动卷起一股细微的风,书桌角落里传来极轻的纸张翻动声。陆小饭的手感觉到一丝凉意。

几息后,钱多宝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啊……灯……我的油……”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在死寂黑暗的公事房里幽幽回荡,比他算盘珠子崩了还痛苦万分。

“啪!”

火折子擦燃的声音带着几分粗暴,钱多宝自己案头那盏“黄金油灯”被他扯了过来。橘黄温暖的光猛地刺破黑暗,照亮了他那张因为肉痛到极致而扭曲变形、墨迹未完全擦净显得越发狰狞的脸,还有孙大娘那根正尴尬地从灯盏凹槽里抽出来的、油光锃亮的手指头。

灯油!他那滴贵比黄金的灯油!正沾在孙大娘那带着厚厚油光的指肚上!

“败……败家娘们!我的油!油!”钱多宝撕心裂肺地嚎叫着扑向孙大娘的手指,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像挖金子一样去刮孙大娘指尖那点可怜的、黏糊糊的灯油!

“噫!脏死了!老抠鬼你干什么!”孙大娘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像甩鼻涕一样嫌弃地在衣服下摆擦了两下,把那点宝贵的油脂全数贡献给了破布,“不就一点油!回头赔你盏蜡烛头儿!”

“蜡烛头?!那是灯油!上好的灯油!一滴能顶你半锅汤的灯油!我的油——!”钱多宝捶胸顿足,几乎要当场背过气去,哪还有半点心思管账。

陆小饭却趁着这点光亮重现的瞬间,猛地低头看向刚才触碰的账页!就在那灯油熄灭纸张微动的刹那,借着乍然亮起的灯光,他发现——刚才被汗滴污渍模糊覆盖、指甲刮擦后隐隐显出凸痕痕迹的那一小片纸面,似乎在光线强弱骤然转换下,透出了下面被掩盖的东西!

那是一个墨色极深、结构复杂扭曲的符号!它并非“秘”字,也绝不是“申”或“由”,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类似几个扭曲卍字和叉叉叠加、带着邪异意味的图案!更重要的是,符号的旁边,清晰无误地标注着一个数字,以及那个让他眼皮首跳的符号:

【…… 损耗 …… ¥ 50.00】

五十?!刚才他抄录的那页模糊账目上,旁边对应部分虽然涂抹修改,但结合前后条目,总数撑死也不会超过十五!这五十两银子的巨大亏空是怎么回事?!而且这深藏于“鱼二十斤”的秘账条目下方,怎么会有这种邪门符号?!

一股寒气顺着陆小饭的脊椎猛地窜上来,白日的乌云、衙役描摹的符咒、通缉令的墨痕、伪高僧额头的烙印……和眼前这个深藏于流水账页下、透着诡异阴森的墨痕符号瞬间在他脑海里重叠!

“灯油!老子的灯油啊——!”钱多宝撕心裂肺的哭嚎还在继续,他抱着那个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灯盏(油被孙大娘擦掉了),涕泪横流。

就在这时——“轰隆——!”窗外炸响一声惊雷!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狰狞巨爪,撕裂了浓重的雨幕黑夜!就在这电光石火照亮窗外院墙的一刹那!

陆小饭的眼睛猛地上抬,正好透过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的纸窗格棱空隙,看到一个黑黢黢的、紧贴在窗棂外的人形轮廓!

那道影子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闪电吓了一大跳,猛地从窗边弹开!就在那一瞬间,电光精准地勾勒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那手离窗棂边缘极近,五指张开,指尖似乎正从窗缝里极其快速地抽离!

黑影一闪而逝,没入廊下浓厚的黑暗雨幕,速度快如鬼魅!

陆小饭的心脏骤然狂跳,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谁?!

是那个撞符的伪高僧回来报复?还是……白天那个被雨水冲刷模糊的通缉令上,那个可能存在的符号的真正主人?!

“有……”陆小饭张口欲呼。

“噗!”又是一道惊雷落下!震耳欲聋!

雷声压过了一切!也压过了陆小饭那句含在喉咙里的警告!

“鬼嚎什么!报应!让你抠!天打雷劈啊!”孙大娘朝着窗外啐了一口,幸灾乐祸地骂道。

钱多宝被这声霹雳震得浑身一哆嗦,抱着的灯盏“咣当”掉在桌上,总算暂时中断了他为油奔丧的哀嚎。他抹了把脸上的墨、泪、涕混合物,带着哭腔咬牙切齿地对陆小饭吼道:“都怪你!引来的晦气!今晚上不准走!把这本账给我誊……誊……”

他的话突然卡壳,绿豆眼瞪得滚圆,如同见了鬼一样死死盯住陆小饭面前桌面上——那本摊开的、陆小饭刚刚正在辨识玄机的破烂账册副本!

刚才那声霹雳巨响和灯盏落桌的震动,似乎惊扰了书册中某个不起眼的“伙伴”——几只藏匿于书页霉缝中、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潮虫。这几只胆小的虫豸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地爬过书页,它们的细足和潮湿带沙粒的身体,正好划拉过了陆小饭刚才关注的那片区域——那片显露出深藏墨痕符号和诡异“¥50.00”涂抹痕迹的纸面!

小虫爬过,留下了极淡的、类似细小沙砾磨刮的痕迹。更为致命的是——其中一只慌乱中打滑的小虫,六脚朝天一阵扑腾,那沾满了污垢、霉斑和不明粉尘的身体猛地一阵乱蹭!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戳破耳膜的声响。

在陆小饭和钱多宝(终于被账本引回注意力)惊骇的目光下,那片刚刚还清晰可见、透出藏宝图般秘密的纸面区域——那些深埋的墨痕、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和符号——如同被强酸溶解掉表面的保护层,又像是被最细密的砂纸打磨了一遍!纸面上覆盖的霉斑、污垢连同那点被虫身蹭擦过的油墨……

瞬间糊成一片混乱、再也无法分辨任何细节的漆黑印记!

“啊——!”

钱多宝发出一声比死了亲爹还凄厉万分的尖叫!他猛地扑到桌边,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筛糠,疯狂地戳点着那片糊掉的墨迹区域:“我的账!我涂……涂好的地方!谁?!谁干的!虫子!该死的虫子!这是要灭我钱某人的口啊——!”他语无伦次,那糊掉的不是账,仿佛是他活命的根基!刚才还为灯油痛哭的人,此刻眼睛血红如同赌输掉裤衩的亡命徒,绝望地试图从那团漆黑中挖出原有的线索。

陆小饭则僵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指尖冰冷刺骨。他看着那片被虫豸和命运联手搅成混沌的墨迹,目光缓缓移向依旧模糊不清的、被雨水敲打的纸窗。

刚才窗外的鬼影……到底是谁?

账本上深埋的符号、巨大的亏空数额、刻意被涂抹的线索……

这团糊掉的漆黑背后,又藏着怎样一个能把整个平安县衙门搅入深水的骇人漩涡?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heii-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
书香门第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