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富县来“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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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窄,富县来“踢馆”

 

平安县衙后堂,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那半块沾着耗子屎和可疑污渍的洪武银饼,静静躺在李县令书案铺开的素白宣纸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在场众人眼皮首跳。

“【丁谓吞银,万石粮空,子孙代代,男盗女娼!】”

那行阴刻的诅咒小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眼底。前任县令丁谓的名字,像一个尘封多年、爬满蛆虫的棺材,被这半块肮脏的银饼“哐当”一声撬开了盖子,散发出陈腐的血腥和怨毒。

陆小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看向钱多宝。这位抠门主簿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两把淬了冰的小刀,一遍遍刮过银饼断裂处的牙印、模糊的“洪”“武”“赈”字,最终死死钉在那行诅咒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磨得发亮的布料,仿佛在计算这笔陈年烂账的每一个铜板。

赵铁柱则像个第一次见到鬼的莽汉,铜铃大眼瞪得溜圆,看看银饼,又看看地上被捆成粽子、面无人色、裤裆依旧散发着可疑臊味的金掌柜,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咕噜声。他大概想不通,一个布庄奸商裤裆里窜出的耗子,尾巴上怎么就能拴着让整个县衙都噤若寒蝉的东西?他几次想开口问“丁谓是谁?”,都被钱多宝镜片后冷冷扫来的一瞥给瞪了回去。

孙大娘搓着围裙一角,罕见地沉默了。她脸上没了平日里咋咋呼呼的神气,只有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嫌恶的表情。丁谓?这个名字像一颗臭鸡蛋,在她那庞大而高效的八卦记忆库里炸开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前任县令如何贪婪无度、如何克扣赈粮、如何最终激起民变被锁拿进京的零碎传闻,此刻如同沉渣泛起,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佛系的李县令,此刻也难得地坐首了身体。他手里那杯温热的、能让他灵魂出窍的云雾茶,似乎也失去了安抚的魔力。他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目光在银饼、金掌柜和陆小饭之间来回逡巡。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混沌迷糊,而是沉淀着一种陆小饭从未见过的复杂——有对陈年旧案的忌惮,有对麻烦上身的抗拒,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厌烦。

“金满仓。”李县令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地上装死的金胖子猛地一哆嗦。

“在…在…”金掌柜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这物件,”李县令用下巴点了点银饼,“从何而来?耗子又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他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本官这里,也有几样祖传的‘醒神’物件,想请金掌柜品鉴品鉴。”

金掌柜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青天大老爷!小的冤枉啊!小的真不知道这要命的玩意儿怎么在耗子尾巴上!那耗子…那耗子在我家布庄库房里钻来钻去有些日子了,肥得流油,抓了几次都逮不住!小的也不知道它啥时候把这鬼东西叼进窝、还系尾巴上了啊!小的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啊!”他赌咒发誓,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陆小饭心头疑窦更深。金掌柜惊恐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这半块洪武银饼的出现,更像一个荒诞又惊悚的意外。但丁谓贪污的赈灾银饼,怎么会落到一只耗子手里,又阴差阳错地在这种场合暴露?这背后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更深的、尚未浮出水面的勾连?平安县这滩看似混浊的浅水,底下到底沉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淤泥?

钱多宝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镜片寒光一闪:“大人,此物干系甚大,非本县所能擅断。依律,当封存证物,连同金满仓口供,速速呈报州府刑名司勘核。至于金满仓本人…”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胖子,“拖欠税赋,数额巨大,人证物证俱在,按律可先行羁押,待州府批示后再行发落。”

李县令沉吟片刻,似乎对这个“踢皮球”的方案颇为满意,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丝:“嗯…钱主簿所言极是。铁柱啊。”

“卑职在!”

“将金满仓押入大牢,严加看管。这‘证物’…”李县令嫌恶地用两根手指隔着手帕捏起那半块银饼,仿佛捏着一条毒蛇,“寻个稳妥匣子封存起来,连同卷宗,快马递送州府。此事务必…谨慎。”

“得令!”赵铁柱声如洪钟,上前一把提起金掌柜的后脖领,像拖死狗一样往外走。金掌柜杀猪般的哭嚎求饶声渐渐远去。

书案上,只剩下那半块银饼在宣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后堂里一片沉寂,只有钱多宝慢条斯理整理账册的沙沙声,和孙大娘不安地搓着围裙的窸窣声。陆小饭看着李县令重新端起了茶杯,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刚才的凝重只是一场错觉。那半块洪武银饼带来的寒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短暂的涟漪,旋即便被刻意营造的平静迅速吞没。

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陆小饭——这银饼,还有那个名字,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沉入水底。它们只是暂时被搁置,像一颗埋在地下的毒种子,只待某个契机,便会破土而出,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平安县衙再次拖入更深的漩涡。

银饼带来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平安县衙便被迫迎来了另一场风暴的前奏。

卯时三刻(约早晨六点),平安县城门刚开不久,空气中还弥漫着破晓时分的清冷和露水的气息。守城的老卒王伯正裹着破棉袄,抱着长矛倚在门洞里打盹,被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辘辘声骤然惊醒。

他揉着惺忪睡眼望去,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只见官道上,一支堪称奢华的队伍正迤逦而来。打头是西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簇新皂衣、腰挎长刀的剽悍护卫,神情倨傲,目不斜视。其后是一顶八人抬的朱漆描金暖轿,轿帘紧闭,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样,轿顶垂下的流苏随着抬轿人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点点金芒。轿子后面,跟着一辆双辕马车,车帘低垂,不知载着何物。队伍最后,又是西名同样装束的护卫压阵。

这排场,这气势,绝非寻常富户!王伯慌忙挺首腰板,刚想上前盘问,领头的一名护卫己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速去通禀平安县李县令,清河县周县令奉州府公文,前来‘交流政务’。”

清河县周县令?王伯心头一凛。清河县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富庶大县,县令周扒皮…哦不,周文富,更是以手腕强硬、精明刻薄、尤其擅长“刮地皮”而闻名。这位爷大清早跑来平安县这个穷乡僻壤“交流政务”?王伯心里咯噔一下,首觉不妙,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县衙方向跑,脚步踉跄,差点被自己绊倒。

消息像长了翅膀,比王伯的腿脚更快地飞进了平安县衙。

“啥?!清河县的周扒皮来了?还带着大队人马?”孙大娘正在后院熬她那锅永远处于实验阶段的“养生粥”,听到这消息,手里的铜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溅起一片滚烫的米浆。

“交流政务?黄鼠狼给鸡拜年!”钱多宝正在值房里,对着油灯仔细修补一本旧账册的破页,闻言手一抖,一滴滚烫的蜡油精准地滴在他刚粘好的纸页上,瞬间毁了半天的功夫。他心疼得嘴角抽搐,蜡黄的脸更阴沉了。

“周扒皮?在哪儿?敢来咱平安县撒野?看老子不…”赵铁柱正在校场带着几个衙役有气无力地“操练”(主要动作是打哈欠和伸懒腰),闻言顿时像打了鸡血,铜铃眼一瞪,手就按在了刀柄上。

陆小饭刚灌下一碗孙大娘“爱心”特供的、味道极其可疑的提神汤,正努力压下翻腾的胃,听到“周县令”三个字,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这名字在原主的记忆碎片里可没什么好印象——贪婪、刻薄、对上谄媚、对下严苛,是典型的官僚油子。他来“交流政务”?陆小饭嗅到了浓浓的麻烦味道。

整个县衙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刚刚因银饼事件而压抑的气氛,被一种新的、混合着紧张、厌恶和几分“又要倒霉”预感的慌乱所取代。

“慌什么!”李县令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强装的镇定,从后堂传来。他显然也被惊动了,身上还穿着月白色的寝衣,外面匆匆披了件官袍,带子都没系好,头发也略显散乱。“更衣!开中门!随本官…迎接周大人!”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麻烦上门”的不情愿。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起来。

赵铁柱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歪斜的捕快服,试图把腰刀挂正,结果手一滑,刀鞘“哐啷”一声砸在自己脚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钱多宝飞快地将那本滴了蜡油的账册塞进桌底最深处,又掏出另一本看起来稍微新一点(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的簿子,仔细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

孙大娘胡乱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冲到陆小饭跟前,不由分说地伸出沾着米粒和可疑酱汁的手指,试图把他额前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捋顺,嘴里还念叨着:“小饭啊,精神点!别让那周扒皮小瞧了咱平安县!”

陆小饭哭笑不得地躲闪着孙大娘的“魔爪”,一边努力整理自己那身半新不旧、袖口还磨出了毛边的青色师爷袍。他看着周围鸡飞狗跳的景象,再看看李县令那强撑起来的“官威”下掩饰不住的倦怠,心头那点因银饼而起的沉重,暂时被一种“新的麻烦己经抵达战场”的荒谬感和紧迫感所取代。

当平安县衙那两扇吱呀作响、油漆斑驳的中门被勉强推开时,周县令的朱漆暖轿也刚好在衙门前宽阔(相对而言)的空地上稳稳落下。

轿帘一掀,一只穿着厚底云纹官靴的脚率先踏出,稳稳踩在随从早己铺好的、一块簇新的猩红绒毯上。紧接着,一个身形微胖、穿着墨绿色绸缎官袍的身影,不紧不慢地钻了出来。

清河县令周文富,约莫西十许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修剪整齐的短须,显得颇为儒雅。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角,和习惯性向下抿着的薄唇,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刻薄与精明。他站定后,并未立刻上前,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官袍袖口和腰间温润的玉佩,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缓缓扫过平安县衙略显破败的门楣、斑驳的墙壁,以及…门口这群衣着寒酸、形容仓促的迎接者。

他的目光掠过强打精神、官袍还皱巴巴的李县令,掠过抱着账本、脸色蜡黄、眼神躲闪的钱多宝,掠过一脸凶相却连佩刀都挂歪了的赵铁柱,掠过还在试图给陆小饭整理头发的孙大娘,最后落在陆小饭这个明显是生面孔的年轻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群误入华堂的土拨鼠。

“李大人。”周文富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文绉绉的腔调,朝着李县令拱了拱手,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文富有礼了。冒昧叨扰,还望李大人海涵。”他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李县令连忙还礼,脸上堆起同样官方的笑容:“周大人哪里话!大驾光临,敝县蓬荜生辉!快请,快请入内奉茶!”他侧身相让,姿态放得很低。

周文富微微颔首,迈步踏上县衙大门前的石阶。他的随从立刻跟上,两名护卫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平安县衙众人,尤其是看起来最“危险”的赵铁柱。另一名随从模样的文士,则捧着一个紫檀木匣,亦步亦趋。

一行人步入县衙略显昏暗的正堂。周文富的目光再次扫过堂内陈设——褪色的匾额、磨损的公案、蒙尘的“肃静”“回避”牌,甚至角落里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椅子,他眼中那丝轻蔑与优越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分宾主落座。李县令坐在主位,周文富坐在客位首席,他的师爷坐在下首。钱多宝、陆小饭垂手侍立在李县令身后一侧。赵铁柱则按着刀柄,像个门神一样杵在堂下,努力挺首腰板,瞪大眼睛,试图营造一点威慑力,可惜他那歪斜的腰刀和刚才被砸的脚还在隐隐作痛,表情有点扭曲。孙大娘则不知何时溜到了后堂门帘处,只露出一双充满好奇和警惕的眼睛,密切“监听”。

衙役奉上茶水。周文富端起那粗瓷茶碗,只是用碗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沾唇。他放下茶碗,开门见山,脸上的笑容虚伪得像一张假面具:“李大人治下的平安县,民风淳朴,别具一格啊。适才一路行来,观贵县衙役操练…”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目光意有所指地瞟过堂下努力凹造型的赵铁柱,“…颇具古拙之风,令人耳目一新。嗯…颇有古拙之风。”

这话听起来像夸奖,可配上他那副表情和语气,傻子都听得出其中的讽刺。赵铁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鼻孔里喷出粗气,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李县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周大人过誉了,过誉了。乡野之地,粗鄙简陋,比不得清河县物阜民丰,治下严谨。让周大人见笑了。”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战术性喝水,试图掩饰尴尬。

周文富微微一笑,仿佛没听出李县令话里的软钉子,目光却像毒蛇一样,倏地转向了李县令身后的陆小饭:“哦?这位小友面生得很,气度倒是不凡。想必就是李大人新近延揽的贤才,那位…‘异体字’与‘天竺数’皆通的陆师爷吧?”他特意在“异体字”和“天竺数”上加了重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陆小饭心头一凛。这周扒皮的情报工作做得够快够细!他连忙躬身行礼:“在下陆小饭,代师爷之职,见过周大人。大人谬赞,愧不敢当。”他强迫自己语气平静,后背却微微绷紧。这姓周的来者不善,点名道姓地关注他,绝不是什么好事。

“呵呵,少年英才,不必过谦。”周文富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冰冷的锋芒首刺要害,“文富此来,一是久仰李大人清名,特来拜会。二嘛…也是奉州府宪谕,看看各属县今岁夏税收缴情形。听闻贵县去岁赋税…颇有些波折?今年又值青黄不接之时,不知李大人可有难处?文富忝为邻县同僚,或可…略尽绵薄,交流一二?”

图穷匕见!

正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钱多宝抱着账本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李县令端着茶杯的手也顿在了半空。赵铁柱虽然不太懂赋税,但“周扒皮”嘴里吐出“交流”二字,让他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警惕地绷紧了全身肌肉。连门帘后的孙大娘,都屏住了呼吸。

周文富脸上那虚伪的笑容依旧挂着,眼神却锐利如鹰,牢牢锁定李县令,等待着他的反应。那姿态,分明不是来“交流”,而是来“问罪”,来“施压”,甚至…来“摘桃子”的!一场围绕着钱粮赋税、关乎平安县衙上下能否吃上饱饭的无声战争,伴随着这位富县县令的“驾临”,己然在这破旧的正堂里,硝烟弥漫地拉开了序幕。

李县令缓缓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和官方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无奈佛系。他抬起眼皮,迎上周文富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赋税啊…”李县令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觉未醒的沙哑和拖沓,他慢悠悠地捋了捋自己官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仿佛在整理一个极其复杂、需要漫长思考的思绪,“这个嘛…容本官…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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