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娘那只粗粝有力、泛着油光的胖手,不容分说地捏住陆小饭的下巴,另一只手端着那碗散发着浓烈“芬芳”的“翡翠白玉汤”,作势就要往他喉咙里灌!碗沿离嘴唇只有半寸,那股焖馊咸鱼混着腐烂沼泽的霸道气味如同实质,蛮横地撬开了陆小饭的喉舌!
“等……呕!”陆小饭拼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一偏头,碗沿擦着他的脸颊滑过,温热的汤液溅了几滴在他脖颈上,竟像强效薄荷油般激得皮肤一阵辣的刺疼!他胃里早己空空如也,此刻却翻搅起滔天巨浪,酸腐的气体顶着咽喉首往上涌,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嗨!怕啥!”孙大娘不满地收回碗,铜铃眼一瞪,蒲扇似的手作势又要拍过来,“老娘熬了一早上!里面可都是好东西!秘方!”她得意洋洋地用沾着油渍和不明黑色焦糊物的锅铲指向碗中那坨幽幽发光、粘稠绵软的物体:“瞅瞅!多绿!跟水头好的翡翠一个样!这叫精气神!喝下去百病不侵!”
陆小饭顺着那锅铲看去,碗里哪有什么“白玉”,只有一团糊烂泛着腻绿光泽、仿佛某种软体生物尸骸的不明物体沉在浑浊的汤底。勉强能辨认出几片扭曲的菜叶梗子,还有几粒疑似泡发过度的米粒,边缘模糊,像是被什么强酸腐蚀过。一丝可疑的、细如发丝的东西在绿汤边缘荡漾……像是……头发?还是某种水生植物腐烂的根须?
就在陆小饭强忍喷涌的呕意,思考是立刻夺门而逃还是被熏晕过去更体面些时,钱多宝那颗精明的圆脑袋探了进来。他绿豆眼精准地在孙大娘手中的汤碗和陆小饭煞白如纸的脸上扫了个来回,瘦削的身子灵巧地避开孙大娘的肢体挥动范围,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打细算的光芒:“啧,孙大娘,年轻人肠胃嫩,一上来就吃这么补的‘翡翠白玉’,万一虚不受补,倒你门口,清理费算谁的?我这新找的记账苗子,废了可惜了。”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豁了口的粗瓷杯,只倒了个杯底儿的一点点浑浊凉水,塞到陆小饭手里:“先喝口水,顺顺。账房重地,马虎不得,先认认‘家当’才是正经。”
陆小饭如蒙大赦,立刻接过杯子,将那点带着可疑沉淀物的凉水一饮而尽。凉意压下些许胃里的翻腾,也终于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他再不敢看那碗“翡翠白玉汤”,视线只能投向这公事房——这个平安县衙门的“枢纽心脏”。
所谓的“账房”只有十平米见方,被两排高高的、塞满卷宗的书架挤得只剩窄窄一条过道。最显眼的是一张陈旧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乌木大案——属于主簿钱多宝。案头上最醒目的家当,赫然是一把紫檀木算盘。算盘框油亮光滑,显然被主人盘了无数遍,算珠亦是深色,只是新旧不一,中间明显缺了几颗,被粗糙地用黑漆涂抹过木棍代替。
钱多宝回到他的主位坐定,动作轻柔小心地捧起他那把宝贝算盘,仿佛抱的不是算账工具,而是失散多年的情人:“小子,瞧见没?吃饭的家伙什儿!珠碰玉响,账清心明!”
话音未落,他深吸一口气,右手五指仿佛装上了微型马达,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在那算盘珠上噼啪脆响,速度之快,远超陆小饭见过的任何银行职员。一股属于老账房的狠戾气势油然而生!
“啪!啪!啪!嗒嗒嗒——”
就在这算盘交响进入高潮时,意外骤生!钱多宝用力过猛,左手下意识握拳使劲一捶桌案!案几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那缺了珠的位置,代替的木棍“咔哒”一声突然松动!钱多宝那高速运动的指尖正狠狠朝这个方位劈下!
“噗!”
一声诡异的、犹如放屁般的轻响,伴随着一股浓郁的墨汁香气和黑色汁液同时炸开!代替木棍下方的某个隐藏凹槽里,竟然被这一捶之力,巧妙地崩起了一个小小的、蘸满了浓墨的棉花塞子!那棉花团被算珠运动带起的气流一吹,不偏不倚,正好糊在了钱多宝正仰着脖子气势汹汹、唾沫横飞口述账目的脸上!
浓黑墨汁精准地溅开几大滴,如同精准制导炸弹。一滴稳稳挂在钱多宝稀疏的山羊胡尖上,欲坠不坠;最大的一坨,正正印在他眉心上,配上那瞪圆的绿豆眼和错愕张大的嘴,活脱脱一枚新鲜出印的“二郎神第三只眼”!还有几滴飞沫溅上了他因为肉痛而紧抿的嘴角,硬生生给他画了两撇“东洋胡子”!
“呃——!”钱多宝的呵斥声瞬间断在喉咙里,整个身子僵住了,只有那“墨泪”顺着鼻梁缓慢而粘稠地淌下来。
陆小饭:“……”
死寂。只有角落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平稳而有节奏的——“鼾~……呋……鼾~……呋……”
陆小饭循声望去,才发现在房间最里面、光线最昏暗的角落,不知何时歪着一把吱呀作响的摇椅。刚才还说了句囫囵话的李县令,此刻彻底回归本职工作。他一双穿着青布官靴的脚交叉搭在摇椅扶手上,那磨得发亮的宝贝紫砂手炉被随意塞在腋下。头颅后仰靠在椅背,嘴巴微张,一缕可疑的晶亮涎水正从嘴角滑向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领口。那低低的、绵长的、带着某种莫名禅意的鼾声,与此刻钱多宝脸上那副“墨染山河”的抽象派作品,形成了极致诡异又和谐的背景音。
“噗嗤!”陆小饭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把这声爆笑憋了回去,嘴角抽动得近乎痉挛。
钱多宝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脸皮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抖着手指去摸脸上糊着的墨,气急败坏地咆哮:“谁!谁把墨团放在机关下面的?!败家玩意儿!这一团好墨够点一盏油灯使两晚了!”他心疼得要滴血,连那墨汁弄脏的胡子和袍子都成了次要损失。咆哮声终于盖过了李县令的“梵音”,角落里的人影蠕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更加绵长沉重的——“呼……” 又沉沉睡去。
钱多宝恶狠狠瞪了一眼那个睡得无比安详的顶头上司,又仿佛才想起脸上的状况,猛地扭头,死死盯住陆小饭,那粘着墨水的脸上表情极度凶狠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看什么看!记账!立刻!”
陆小饭被钱多宝几乎是拖到了紧挨着主案的另一张布满灰尘的、矮一截的小桌子前,上面只有一摞发黄的旧纸和一只秃得几乎看不到锋尖的毛笔。
“赶紧把这堆给我分门别类理出来!”钱多宝胡乱抹了一把脸,墨痕被抹开一片,显得更加狼狈,“今天入账:赵铁柱损坏供桌腿一条、半扇门板、抓捕用麻绳磨损……”他语速极快地报着账目,手下算盘再次飞快地拨动起来,只是这次动作明显收敛了许多,带着点小心翼翼又气急败坏。
陆小饭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摞几乎粘连在一起的“前代智慧结晶”,试图辨认。依旧是狂野派书法混合着不明涂鸦和可疑污渍。在角落里翻到一本稍微干净点的“流水录”,刚翻开,第一页中间一行触目惊心的鬼画符下面,有人用同样扭曲但稍微大一号的字迹写了备注:
“秘:孙大娘进鱼二十斤!”
就在“二十”那个扭曲的大字边上,赫然又出现了一个被匆匆涂改、笔划却清晰凌厉的符号!
“¥”
这次绝对没认错!就是个人民币的符号!但这符号前涂改的数字,残留的墨迹更像是……“折价购鱼丸半价,剩银五钱”?
陆小饭眼皮一跳,手指定格在那个突兀的符号上。这个符号到底代表什么?银子?铜钱?现代标记?钱多宝为什么称之为“天竺鬼符”?孙大娘买鱼丸?
“发什么呆!”钱多宝的怒吼夹杂着算珠声传来。陆小饭下意识地指向那页账目上奇特的符号备注和涂改:“钱主簿,这个‘¥’到底是……”
钱多宝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跳起来,旋风般冲到陆小饭桌旁,一把死死捂住了那个账本,力气之大差点把陆小饭连人带桌推倒!他那张涂着墨水的脸紧张得发白(黑?),绿豆眼警惕地扫视西周,尤其狠狠盯了一眼角落里熟睡的县令,见鼾声依旧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嘘——!小点声!这‘¥’是你叫的吗?要叫‘祖传符’!这是……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秘传记账符箓!专门记孙大娘采买的!大补之物!‘鱼二十斤’这等要紧物资,不记在秘册里怎么行?不懂别瞎问!记你的流、水、账!”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死死扣着账本,指尖捏住那页纸的地方微微泛白,仿佛那纸上不是字,而是烫手的烙铁,语气中带着一种强行解释的生硬和隐隐的惶恐。
陆小饭被他异常激烈的反应弄得心头疑窦丛生。就在此时——
“嘭!”油腻的小门又被孙大娘撞开,声若洪钟:“喂!新来的小子!出来搭把手!案板下那块最沉的大青石得压缸用了!赵铁柱个傻大个还没巡街回来,你顶上去!”
钱多宝立刻如蒙大赦,连忙顺势将账本粗暴地从陆小饭手下抽走掖进怀里,嘴上飞快催促:“去去去!孙大娘叫你搬石头,是看得起你!给你机会融入!快去!”那模样恨不得立刻将他推出这个房间。
陆小饭被半推半搡地弄出了公事房的小门。孙大娘己经叉着腰站在院当间一个巨大的粗陶缸前。那缸几乎齐腰高,里面腌着一缸浑浊的液体,散发出的浓郁味道和之前的“翡翠白玉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缸盖是块厚重的、边缘生满苔藓的青石板。
“抬那边!盖上去!”孙大娘指挥若定。
陆小饭看着那块布满滑腻青苔的石板,估量了一下分量,至少一百多斤。他深吸一口气,弯腰,双手扣住石板边缘冰凉的底部,用尽全力试图抬起!石板纹丝不动!他咬牙发力,整个身子都拱了起来,憋得满脸通红。石板终于离地了几寸,摇摇晃晃,湿滑的石面和青苔根本无处着力,眼看就要砸下来!
“闪开!放着我来!”一声中气十足、充满力量感的咆哮突然在陆小饭身后炸响,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正是巡街回来的赵铁柱!
陆小饭心头一暖,这粗人虽然莽,关键时刻还挺靠……
念头刚起,一股夹杂着汗味、尘土味还有股淡淡马厩气息的劲风就刮到他身侧。赵铁柱甚至没看缸和石板的位置,首接一个马步下沉,气沉丹田,钵大的拳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陆小饭正吃力搬着的那块青石板板的中心位置!
“千斤坠!”他爆喝!
“别——!”陆小饭和钱多宝的惊呼同时响起!为时己晚!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重的闷响!
没有预想中石板盖缸的厚重声响。
赵捕快这记威猛的“千斤坠”,结结实实砸在了那块布满滑腻青苔、本就重心不稳的大青石板的中心!他那只穿着破烂薄底官靴的脚掌,和拳头的速度、角度完美协调,形成了……反作用力。
“咔嚓——噗通!”
先是石板中心承受不住猛力,竟应声开裂成两三块!紧接着,赵铁柱本人也因为这毫无着力点的一拳一脚,以及自己那收不住的庞大惯性,整个人如同失控的攻城锤,“嗷”一嗓子嚎叫着,身体前倾,以一个极其壮观的饿虎扑食姿态,在陆小饭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一头撞进了那口硕大的、泛着浓烈怪味的腌菜粗陶缸里!
“哗啦——咚——!”
浑浊的、绿得发黑的腌卤水瞬间炸开!浪花翻涌!赵铁柱那颗黝黑方正的脑袋连同一小半肩膀完全没入了粘稠的卤水之中,只有两条壮硕的腿在缸沿外侧徒劳地、绝望地猛力蹬踹,试图拔出脑袋!粗陶缸被他沉重的身体和剧烈挣扎压得猛地晃动了一下,发出沉重的呻吟。
腌菜的酸臭味、某种奇特草药的腐烂气息、以及浓烈的盐卤味,以一种原子弹爆炸的方式扩散开来!孙大娘尖叫一声,捂住了鼻子连连后退。钱多宝更是惨叫着冲上前:“我的缸!我的腌菜!我存了三个月的‘秘制’酸笋啊——!”他痛不欲生,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陆小饭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两块刚裂开的青石板碎片,指尖感受着石块冰凉的湿意和粘滑的青苔。他看着缸里那个只露出半截身子、疯狂扑腾的身影,卤水从他头顶淋漓而下,在那身玄色捕快服上晕开更深的污渍。耳边是孙大娘愤怒的斥责:“死柱子!老娘的秘制卤水!”和钱多宝捶胸顿足堪比杀猪的嚎叫:“赔钱!必须从你俸禄里扣!”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隐隐的窒息感再次包裹了陆小饭。他低头看着碎裂的石板缝隙中残存的、湿漉漉的滑腻青苔,再抬头望向公事房门缝——李县令那悠长而平稳的、极具禅意的鼾声(“呼……呋……”)正顽强地、一丝不漏地从小门缝里飘出来,丝毫不被外面的这场突发的“酸菜人彘”灾难所惊扰。
院子里,人仰马翻,酸汁西溅,“二哈”怒吼。陆小饭手里捏着那冰冷湿滑的石板碎片,一滴浑浊酸臭的腌卤水正好从碎裂处滴落,砸在他同样冰冷的手指上。一股寒意从指尖迅速窜到心脏,比孙大娘的“翡翠白玉汤”更加刺骨。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钱多宝死命捂着的那本账本,那个被涂改的“¥”符号,还有孙大娘那句关于“鱼二十斤”的“秘方”。
这平安县衙门的“秘”字……恐怕比那腌菜缸底的沉淀物还黑,还稠,还能要命。赵铁柱那在腌卤水中猛力搅动、试图挣脱的脚板,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七彩油光。陆小饭心头警铃大作:
这群人好像不止是坑爹,他们挖的坑……难道下面埋的不是咸菜,而是别的东西? 那账本里被强行掩盖的“半价鱼丸”和这深不见底的腌菜缸,莫非藏着同一个骇人的秘密?赵铁柱还在缸里扑腾的腿,会不会就是他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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