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打在“林记茶食铺”新漆的梨木招牌上，溅出细碎的白痕。铺子前的青石板路己经被踩得发亮，此刻却蜿蜒着一条焦躁的长队，从柜台前一首绕到隔壁布庄的门檐下，像条被雨水打蔫了的长蛇。
“让让！让让！我家姑娘等着这桂花糕入药呢！”一个短衫汉子扛着扁担从队尾挤过来，蓝布衫上沾着泥点，胳膊肘撞到了前头穿月白衫子的书生。书生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眉头拧成个疙瘩：“入药？我看是馋虫爬心吧！这队排了两刻钟，谁不是急着的？”
队伍里顿时起了哄。穿绿袄的丫鬟跺着脚抱怨鞋尖沾了泥，卖豆腐的老汉把竹筐往地上一墩，粗声粗气地喊：“掌柜的！到底还有没有？再不出新的，我这豆腐都要酸了！”
林炙站在柜台后，额角沁出层薄汗。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湖蓝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去年试做杏仁酥时被烫的。他望着攒动的人头，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安抚，就见队尾突然传来一阵推搡，不知是谁的篮子掉在地上，里头的酱菜罐子摔得粉碎，咸涩的气味混着雨水漫开来。
“都别挤了！”一个清亮的女声从人群外传来。苏婉提着裙摆快步穿过人缝，月白裙裾沾了些泥星，手里还攥着本摊开的账册。她走到林炙身边，压低声音道：“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方才王大娘来说，她家小子在队里被踩了脚，正哭闹着呢。”
林炙的目光扫过人群里那张涨红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他记得那孩子，前几日总跟着王大娘来买枣泥糕，每次都怯生生地攥着铜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蒸笼。
“我知道了。”林炙深吸口气，突然转身往后厨走。苏婉愣了愣，见他掀开灶台上的竹篾筐，从里头抓出一把新削的竹签——那是前几日请木匠铺的张师傅做的，竹身削得光滑，一头还烫了个小小的“林”字印记。
“你要做什么？”苏婉跟进来，见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个粗瓷碗，往里头倒了半碗墨汁，还找了支狼毫笔。
林炙没回头，只把竹签在墨汁里蘸了蘸：“前几日去城隍庙，见那里的卦摊用竹签排号，倒比挤在一处体面。”他说话时，笔尖在竹签上划过，留下道清晰的墨迹——“壹”。
苏婉的眼睛亮了亮：“你是说……”
“让大家领号。”林炙把写好的竹签往桌上一放，又拿起第二根，“领了号的不必在这儿挤着，找地方歇着去，我按号叫人，叫到谁，谁再过来取。”
这话一出，后厨门口探进来几个脑袋。卖豆腐的老汉眯着眼打量那竹签：“这玩意儿管用？要是有人多拿几根咋办？”
“每根竹签都有字号，”林炙举着刚写好的“叁”字签，对着光晃了晃，“我这儿有账册，领了号的记上名字，叫到号时核对得上才能拿东西。再者说，”他笑了笑，目光扫过众人，“我林记开了三年，诸位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这招牌？”
人群里静了静。去年冬日大雪，林炙曾把铺子的煤炉搬到门口，让排队的人轮流取暖；前阵子闹痢疾，他还熬了免费的姜茶。这些事大伙儿都记着呢。
“我看行！”穿月白衫的书生率先点头，“省得在这儿挤成肉干，我先领一根！”
林炙让苏婉搬了张方桌到门口，自己站在桌后，手里捏着那碗墨汁。苏婉则翻开账册，提笔等着登记。第一个领号的是那书生，他接过“壹”字签，小心翼翼地揣进袖袋，还冲苏婉拱了拱手：“劳烦苏姑娘记上，在下周明轩。”
“周公子客气了。”苏婉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秀的字迹。
队伍渐渐散了。领到号的人有的去隔壁茶馆坐着喝茶，有的靠在墙根晒太阳，还有几个孩子拿着竹签在空地上追跑，把竹签发到“啪嗒啪嗒”响。卖豆腐的老汉领了“拾贰”号，乐呵呵地把竹签插进豆腐筐的缝隙里：“这样好，这样好，我先去前头卖两板豆腐，回头再来取。”
林炙写签的手没停，腕子渐渐酸了。苏婉见他额角的汗滴到墨碗里，赶紧递过块帕子：“歇会儿吧，我来写。”
“没事。”林炙擦了把汗，抬头时正撞见苏婉的目光。她的睫毛很长，沾了点雨雾，像沾着露水的蝶翅。他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就见周明轩从茶馆里走出来，手里捏着竹签，扬声问：“林掌柜，这号能留到明日吗？我家先生也想吃您做的芙蓉糕。”
林炙笑道：“今日的号只管用今日，不过您要是想给先生带，明早来领新号便是。”
周明轩刚应了声，就见街那头驶来辆青布马车，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端坐的人影。赶车的小厮跳下来，快步走到桌前，拱手道：“掌柜的，我家主子要两盒松子酥，可否先……”
话没说完，就被周明轩打断：“哎，规矩可不能破！没见大家都领了号？”
小厮脸一沉，刚要发作，车帘突然被轻轻掀开。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搭在帘上，露出张清癯的脸，正是县里的主簿李大人。他目光扫过桌上的竹签，又看了看散在各处的领号人，突然笑了：“倒是个新鲜法子。既如此，给我也来一根吧。”
林炙连忙递过“贰拾叁”号签。李大人接过，指尖在竹签上片刻，忽然道：“这竹签做得精巧，不如在背面也刻上字号，墨汁遇水怕是要晕开。”
林炙心里咯噔一下。方才只顾着赶集，竟忘了这层。他望着湿漉漉的地面，正想回话，就见苏婉从账册里抬起头，轻声道：“李大人说的是，我们这就改。只是今日仓促，还请大人担待。”
李大人没再说什么，放下车帘。小厮接过竹签，悻悻地站到一旁。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露出来，给青石板路镀上层金辉。林炙叫到“拾伍”号时，突然听见街尾传来喧哗。一个穿皂衣的捕快快步走来，手里举着根竹签，正是“柒”号。
“林掌柜，这签是你这儿的？”捕快脸色凝重，把竹签往桌上一拍，“方才在城西的河岸边捡到的，旁边还发现了具女尸。”
林炙的手猛地顿住。那根竹签的竹节处有道浅浅的裂痕，他记得清楚——那是今早削签时不小心磕的。
苏婉手里的账册“啪”地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却看见“柒”号那栏的名字：柳如烟。
那是城南戏班的旦角，前几日还来铺子里订过戏台用的茶点。
林炙望着捕快手里的竹签，指尖的墨汁滴在“贰拾肆”号签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远处的晚霞红得像火，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有些发烫。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hecf-6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