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的声音如同清泉，在喧闹初歇的教学楼侧门廊下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默翻江倒海的心湖里激起新的涟漪。
林默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转过身。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廊柱的阴影里，苏晴静静地站着，白裙在微风中轻拂，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一丝幸灾乐祸，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和一丝……深不见底的探究。
聊聊？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混乱淹没。刚刚在教室里玉石俱焚般的爆发，抽空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周教授那怨毒的眼神，全班同学复杂的目光，还有那份冰冷的鉴定报告带来的巨大冲击……这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蜷缩起来。
“学姐……”林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警惕，“我……我现在……” 他想拒绝，想逃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晃。
“你看上去不太好。”苏晴向前走了两步，走出阴影，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轮廓，也清晰地照见她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关切，“脑震荡需要静养，情绪剧烈波动更是不利。”她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医学常识，“我开车送你回去休息，顺便……聊点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 她顿了顿，补充道：“关于瓷器，或者……其他一些需要‘特别眼力’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林默的心弦上！特别眼力！她果然知道了什么？或者至少……猜到了！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林默的脊背，混杂着一丝被看穿的惊悚和强烈的好奇。苏晴的邀约，是橄榄枝？还是更深的试探？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身侧帆布包里那西万块沉甸甸的现金，那个阴鸷摊主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视线，还有刚刚崩塌的学术权威带来的巨大真空……这一切都让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或者说，需要一个支点。而苏晴，这个背景神秘、能量巨大的学姐，似乎成了眼前唯一的选择。
“好……麻烦学姐了。”林默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干涩。他别无选择。
苏晴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初春融雪，清浅却带着暖意：“跟我来。”
她没有多问林默的住址，似乎早己了然于心。带着林默穿过校园的林荫道，走向停车场。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深灰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那里，没有耀眼的车标，但流畅的弧线和沉凝的质感，无声地诉说着不菲的身价。司机是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气质沉稳的中年人，看到苏晴，立刻下车，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张叔，去玉湖苑。”苏晴对司机吩咐道，然后示意林默上车。
玉湖苑？林默心中一震。那是本市最顶级的半山别墅区之一，传说中非富即贵的所在。他局促地坐进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里，车内弥漫着和苏晴身上相似的、清雅的栀子花香，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车窗缓缓升起，将阳光和窥探的目光一并阻挡在外。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校园。林默靠在椅背上，紧绷的神经在舒适的环境和若有若无的香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睛，后脑勺的钝痛和教室里的喧嚣在脑海中反复回放。苏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留给他一个安静的侧影。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入一片依山傍水、绿树掩映的区域。道路宽阔整洁，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和高大的乔木，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也都是低调的深色系。最终，车子在一扇厚重的黑色雕花铁门前停下。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蜿蜒向上的私家车道，尽头处，一栋极具现代设计感、却又融合了中式韵味的巨大别墅，如同蛰伏的巨兽，在阳光下展露一角。
车子无声地滑进车库。苏晴带着林默下车，穿过一条光影交错的玻璃连廊，步入别墅内部。
巨大的挑高客厅映入眼帘，简约的线条，大面积留白的墙面，深色的木质地板泛着温润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一侧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远处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景，视野开阔得令人心旷神怡。然而，真正让林默呼吸一窒的，是客厅里随意摆放的几件物品——靠墙的紫檀木条案上，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爵；角落的玻璃展柜里，静静躺着一枚温润如脂的白玉璧；沙发旁的高几上，一只青釉瓷瓶在射灯下散发着内敛的光华……
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气息和低调的奢华，与他那个堆满杂物的出租屋，仿佛是两个世界。
“小姐。”一位穿着素色旗袍、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目光在林默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审视，但很快又恢复成恭谨。
“吴妈，泡两杯参茶送到书房。”苏晴淡淡吩咐，随即对林默道：“跟我来。”
她带着林默穿过客厅，走向另一侧。书房的门虚掩着。苏晴推开门，一股更加浓郁的书卷气和淡淡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深色实木书架，塞满了各种厚薄不一的书籍。巨大的红木书桌后，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看上去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深青色的对襟盘扣唐装。他正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线装书，听到开门声，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其清癯的脸，额头宽阔，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坚毅的首线。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洞察一切的智慧与力量。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林默进门的瞬间，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没有审视的压迫，没有上位者的倨傲，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灵魂的平静观察。
林默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X光机下，所有的心思和伪装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这就是苏晴的爷爷？那位苏家真正的掌舵人？
“爷爷，”苏晴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林默学弟。”
苏老爷子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林默脸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林默同学？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一张同样材质的红木圈椅。
林默依言坐下，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书桌上除了那本线装书，还放着一个长方形的、同样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着的盒子，和他之前在周教授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个装“元青花”的盒子大小形状都极其相似！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苏晴走到书桌旁，轻轻打开了那个绒布盒的搭扣。
“林默学弟，”苏晴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今天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忙看一件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卷轴。卷轴用的是深褐色的旧锦缎装裱，轴头是温润的玉石，一看就知年代久远且价值不菲。
苏晴动作轻柔地将卷轴在书桌宽大的空处缓缓展开。
一幅古画，徐徐呈现在林默眼前。
画面描绘的是典型的秋日山景。层峦叠嶂，远山如黛，近处山石嶙峋，林木萧疏，几间茅屋掩映在红枫黄叶之中。山间小径上，一位策杖老者正与茅屋前的主人作揖交谈，似乎在探讨着什么。整幅画构图疏朗大气，笔墨苍劲有力，山石皴法老辣，树木点染精到，设色古雅沉厚，透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和山林隐逸的意境。
画卷的右上角，题着几个遒劲有力的行楷：“秋山问道图”。落款处，赫然是三个让林默心头狂震的名字——范宽！旁边还钤着几方朱红色的收藏印，其中一方印文是：“石渠宝笈”！
范宽？！北宋山水画巨匠！《石渠宝笈》？！清代皇家书画收藏著录！这幅画如果是真迹……那价值简首无法估量！
林默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旁边苏晴和她爷爷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脸上。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下。周教授那个“元青花”的教训还历历在目！眼前这幅画，来头更大，牵扯更深！万一……
就在这时，后脑勺被书架砸中的部位，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紧接着，一股冰冷刺骨的电流感，如同高压电般猛地窜过他的双眼！
“呃！”林默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身体因为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而晃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栽倒！
“林默！”苏晴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
苏老爷子深邃的眼眸中，也瞬间掠过一丝精芒，放在书桌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没……没事……”林默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视野的模糊，摆了摆手，声音嘶哑。那股电流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清晰的“穿透”视野！
他放下手，再次看向那幅展开的《秋山问道图》。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如同无形的扫描仪，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画面表层的绢帛和墨色！那看似古雅沉厚的青绿色山石颜料深处，竟然隐隐透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蓝？！那是一种现代化学合成的群青颜料特有的冷调光泽！在真正的古代矿物石青（蓝铜矿）颜料中，绝不会出现如此纯粹的冷蓝！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在画心绢帛的纤维纹理上。在穿透的视野下，绢丝的经纬线走向、老化程度、甚至细微的修补痕迹都清晰可见。而在画卷左下角一处看似不起眼的空白处，绢丝的纹理结构……竟然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现代机制绢的规整感！与画心主体那种手工缫丝、略带不均匀的古绢质感，有着本质的区别！
最后，他的目光被画卷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收藏印吸引。印文是：“竹溪居士”。在肉眼看来，朱砂印色红润沉稳，古意盎然。然而，在穿透的视野下，那印泥的颜色深处，竟然混杂着一些极其微小的、如同金属粉末般的……银色反光颗粒？！这是现代合成朱砂为了追求鲜艳效果而添加的金属粉末！在古代纯天然朱砂印泥中，绝不可能出现！
一幅画！三个致命的破绽！
现代群青颜料！现代机制绢补丁！现代合成朱砂印泥！
这哪里是什么北宋范宽真迹！分明是一件拼凑了部分古绢、使用了高仿古墨和部分矿物颜料，但在关键细节处却露出马脚的……顶级高仿赝品！其作伪水平之高，足以骗过绝大多数专家和仪器检测！若非林默这双被“砸”出来的眼睛，恐怕……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后怕瞬间攫住了林默。他抬起头，脸色苍白，额头上还带着刚才剧痛留下的冷汗，目光迎上苏老爷子和苏晴那充满探究和凝重的眼神。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檀香的气息似乎也变得凝重起来。
苏老爷子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苏晴的眼神则更加复杂，关切中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林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在这位深不可测的老人和这位神秘学姐心中的位置，甚至可能决定他未来的命运。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指向画面上那处被他“看穿”的异常青绿色山石：
“苏爷爷，学姐……这幅《秋山问道图》……有问题。”
“这山石所用的青绿颜料……里面……掺了不该有的东西……一种很冷的蓝……像是……像是现代的群青？”
他的目光又移向画卷左下角那片看似无物的空白绢帛：“还有这里……这绢……纹理……太……太规整了……跟旁边的不太一样……像是……机织的？”
最后，他指向那方“竹溪居士”的收藏印：“这个印……印泥……颜色底下……好像……有……有亮晶晶的小点……像是……金属粉？”
林默依旧故意说得断断续续，带着学生气的犹豫和不确定，甚至用上了“好像”、“像是”这样的模糊字眼。但他指出的每一个位置，描述的每一个细节特征，都精准得如同手术刀！
随着他的话语，苏老爷子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了石子的深潭，终于荡开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更是一种被触及核心秘密的凝重！
而苏晴，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美眸瞬间睁大，看向林默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狂热的确认！
他果然……看出来了！而且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准！那些破绽，正是家族聘请的几位顶尖书画鉴定大师，耗费数日、借助高倍仪器才勉强发现的疑点！而他，仅仅看了几分钟！凭借的……真的是那双被书架砸过的眼睛？！
书房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苏老爷子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看画，也没有看苏晴，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利剑，再次聚焦在林默那张苍白、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却又异常笃定的年轻脸庞上。
“林默小友，”苏老爷子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你的眼睛……果然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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