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串沉甸甸的紫檀佛珠，成了我腕间不离身的物件。冰凉的珠体贴着皮肤，时刻提醒着我“过刚易折”的警告。凤仪宫的氛围，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明面上，我依旧是那位令朝野噤声的“辛金娘娘”。凌风依旧隔三差五地出现，带来萧彻对“辛金散”新要求的冰冷指令：射程更远的“辛风弩”，能附着于箭矢的“辛金油”，甚至提出能否研究出无色无味、延迟发作的“辛金引”……每一次要求都更刁钻，更致命。我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对老孙下达同样的指令。御膳房深处那间“研制处”的灯火，彻夜不息，空气里辛香与各种刺鼻的化学气味混杂，如同一个微缩的炼狱。
老孙的头发白得更快了，眼神里带着一种被榨干般的麻木，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他的身家性命，早己和凤仪宫这位“毒后”绑在了一起。
然而，在凌风看不到的角落，另一条线也在隐秘地铺开。
“娘娘，您看这个……”老孙在一个没有凌风出现的午后，鬼鬼祟祟地摸进偏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他脸上不再是面对凌风时的麻木恐惧，而是带着一种研究者的、小心翼翼的兴奋。
我捻着佛珠，示意他打开。
油纸包里，是一些暗红色的粉末，颜色比“眼泪二代”精粉更深沉，气味也更为内敛，辛辣中隐约透着一股奇异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这是按您吩咐，用那批‘眼泪二代’里特意挑出来的、辣度稍次但香气更特别的植株，混合了薄荷、艾草、还有一点点晒干的柑橘皮……反复研磨调配出来的。”老孙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奴才试过了，点燃一小撮，味道……嘿，真有点意思！辛辣味淡了很多，闻起来清清凉凉的，有点提神，又有点安神的意思，怪得很！驱蚊虫的效果更是绝佳！奴才在屋里点了一晚上，连只蚊子腿都没见着！”
我捻起一点粉末，凑近鼻尖。果然，霸道的辛香被大大中和，薄荷的清凉和柑橘皮的微酸果香巧妙融合，形成一种独特而并不惹人厌的复合香气，尾调里那点泥土般的清新，更是增添了几分沉稳感。
“很好。”我点点头，将粉末包好，“就叫它……‘辛风宁’吧。对外就说，是本宫体察太后娘娘教诲，静心养性，研究出的驱虫宁神香。你继续改进，把香气调得更雅致些，再想办法做成线香或者香丸。” 这是藏锋的第一步——将“凶器”披上“雅物”的外衣，符合太后“水善利万物”的教诲。
“是，娘娘！”老孙得了肯定，精神一振，又有些犹豫，“那……凌统领那边问起……”
“他问，你就如实说。”我平静道，“陛下要的是‘辛金散’的杀伐之力，本宫研究其‘雅用’，并行不悖。太后娘娘赐下佛珠，本宫研香以敬，也是孝道。” 理由冠冕堂皇，萧彻再霸道，也不能明着阻止皇后尽孝。
老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揣好油纸包，又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另一条线，则在凤仪宫最深处，由春桃亲自负责。**
试验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被几丛茂盛月季遮掩的角落里，悄悄开垦出了一小片新地。春桃按照我的指示，将几颗特意从“眼泪二代”中挑选出来的、颜色最深红、形状最的种子，小心翼翼地种了下去。浇水、施肥，都选在最寂静的深夜，由她亲自动手。
“娘娘，都按您说的弄好了。”春桃在某个深夜溜回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那几颗种子……奴婢瞧着就特别，红得发黑似的。奴婢单独用您给的那个小瓷瓶里的水浇的……”
我点点头。那个小瓷瓶里，装的是我让老孙在研制“解缓之物”时，偷偷留下的一点试验品——几种可能具有轻微镇痛舒缓效果的植物（如金银花、甘草）的混合汁液。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是一个尝试，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微弱的希望种子。
“记住，这个地方，除了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叮嘱道，声音低沉，“包括老孙。”
“奴婢明白！”春桃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她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了。这片小小的、秘密的辣椒田，是我为自己埋下的第一个“解药”，也是第一个……或许能摆脱纯粹“凶器”身份的可能。
日子在这种表面的顺从与暗地的经营中，如履薄冰地滑过。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在凌风面前，是高效冷酷的“辛金散”供应商；在可能的窥探者眼中，是开始“修身养性”、研究香料的皇后；只有在我和春桃心里，那点微弱的反叛火苗在小心翼翼地燃烧。
**这天，凌风带来的指令，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这脆弱的平静。**
他依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阴影里，声音平板无波：“娘娘，‘辛风弩’初样己成。陛下口谕：需实测其效力与隐蔽性。目标地点：**慈宁宫后苑，小佛堂外回廊。** 时间：三日后，太后娘娘午后礼佛之时。”
慈宁宫？！
小佛堂外回廊？！
我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紧，冰凉的珠体几乎嵌进肉里！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
目标竟然是太后？！
萧彻他疯了吗？！他要用我研制的“辛金散”武器，去对付他的母后？！对付这深宫里真正能压制他、也警告过我的存在？！
这哪里是试验武器？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是要用我这把“刀”，去捅向太后这座大山！成功了，他铲除掣肘；失败了，我就是那个胆大包天、意图谋害太后的“妖后”，正好推出去顶罪，平息太后怒火，顺便还能除掉我这把可能开始“不听话”的刀！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的西肢百骸！比面对钱有财时更甚！因为这次的目标，是太后！是这深宫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凌统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慈宁宫……那是太后娘娘清修之地……此举……是否太过……”
凌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射过来，打断了我未出口的质疑：“娘娘，此乃陛下旨意。目标地点、时间皆己选定，正是因其人员相对固定，易于观察效果，且事后不易追查。太后娘娘礼佛期间，回廊仅有洒扫宫女二人，时辰短暂，确保不会伤及凤体。”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试验流程。不会伤及凤体？那霸道至极的“眼泪二代”精粉，被弩箭激发成雾状，在狭窄回廊扩散……那两个宫女会如何？她们吸入后那种涕泪横流、痛苦不堪的惨状，会不会惊动佛堂内的太后？太后一旦受到惊吓……后果谁敢保证？！
“可是……”我还想挣扎。
“娘娘！”凌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陛下需要知道此物的实战效果！慈宁宫后苑，是最佳试验场！您只需确保，三日后，‘辛风弩’及特制‘辛金雾矢’，准备妥当，由微臣执行即可。其余，非娘娘该虑。”
他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命令和警告。他在告诉我：林妙妙，你只是提供武器的工具。怎么用，用在哪里，目标是谁，你没有置喙的余地！执行命令，否则……
否则什么？我不敢想。钱有财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手腕上的佛珠冰凉刺骨，太后那句“过刚易折”的警告言犹在耳。而现在，萧彻却要逼着我这把“刀”，主动去斩向那柄悬在我头顶的、警告我的“剑”！
巨大的矛盾和无边的恐惧几乎将我撕裂。遵命？那等于亲手将自己推向谋害太后的深渊！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抗命？萧彻的冷酷无情，我早己领教。违逆他的旨意，恐怕立刻就会变成下一个钱有财，甚至更惨！
冷汗浸透了我的里衣。我看着凌风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看着自己通往地狱的引路人。
“臣妾……明白了。”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声音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三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凌风似乎满意了，微微颔首：“娘娘辛苦。微臣告退。” 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
殿内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佛珠被我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慈宁宫……太后……萧彻……
这哪里是试验场？这分明是给我准备的断头台！是萧彻精心设计的、让我这把“刀”彻底崩毁的陷阱！
我猛地看向窗外，看向那片在月光下沉默燃烧般的辣椒田，也看向那个被月季花丛遮掩的、属于春桃的秘密角落。
藏锋？示弱？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些小心思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萧彻根本不给我藏锋的机会！他要把我这把刀，逼到最险峻的悬崖边，要么为他斩向强敌，要么……粉身碎骨！
手腕上的佛珠勒得生疼，仿佛太后冰冷的注视。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
在这吃人的深宫，不争，就是等死！
我松开几乎要将佛珠捏碎的手，眼神在极度的恐惧中，反而淬炼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萧彻，你想借刀杀人，把我当弃子？
太后，你想让我藏锋自保，做一潭死水？
我林妙妙……偏不！
慈宁宫的回廊……试验……
好！很好！
既然你们都要逼我，那我就用你们给我的东西，在这死局里……劈出一条生路！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春桃那个秘密的角落。
那片用特殊“解缓水”浇灌的、尚未发芽的种子……
还有老孙刚刚研制出来的、那带着奇异清新气息的“辛风宁”……
三日后。
慈宁宫。
这潭深不见底的“水”，或许，该由我这把被逼到绝境的“刀”，来搅动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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