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花开得最盛时,烟儿的旗袍下摆沾了细碎的花瓣。白江澜背着画夹走在前面,左肩的绷带己经拆了,却仍习惯性地微微前倾,像只护崽的鹰,每次回头看她时,眼底的光都比枝头的雪更亮。
“慢点走。”烟儿喊他,指尖捏着那枚拼好的梅花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背面的“沈”字硌着掌心,像道不会褪色的胎记。她总觉得这趟江南之行不像散心,更像场迟来的朝圣,替沈曼青和淑敏赴一场未圆的约。
白江澜停在石桥上,画夹斜挎在肩头,露出里面未完成的素描,是烟儿站在梅林里的模样,月白旗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捏着枝红梅,笑得像偷了春光的贼。“再不走,赶不上梅家老宅的茶了。”他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添了笔腮红,“李警官说,梅家老太太见过你妈。”
烟儿的心跳漏了半拍。梅家是江南望族,据说和沈家是世交,当年沈曼青的父亲出事后,只有梅家敢偷偷接济她们。她攥紧手里的玉佩,忽然怕起来,万一梅家知道沈曼青“运毒”的事,会不会像躲瘟疫一样避开她们?
“别攥那么紧。”白江澜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指腹,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我妈是什么人,我们比谁都清楚。”
烟儿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的坚定。那眼神像块被雪水浸过的玉,清透得能看见底,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她忽然想起码头那场火,白江澜扑过来挡在她身前时,左肩的血浸透衬衫,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犹豫。原来有些信任,早就刻进了骨血,不必言说,自会生长。
梅家老宅的朱漆门推开时,烟儿闻到了陈年的檀香。老太太坐在雕花椅上,银白的发丝绾成髻,插着支翡翠簪子,和淑敏那对耳环是同款。她盯着烟儿腕间的梅花佩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曼青这孩子,最像她母亲。”
白江澜的画夹从肩头滑下来,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他慌忙去捡,指节却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从外人嘴里听到关于母亲的正面评价,像道暖流,冲开了堵在心头多年的冰。
“您见过她?”烟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指尖的梅花佩几乎要嵌进肉里。
“怎么没见过?”老太太给她们倒茶,青瓷杯沿沾着梅瓣,“她十五岁来江南学琴,穿件月白旗袍,坐在梅树下弹《广陵散》,琴音里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她忽然抓住烟儿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慌,“她后来是不是……很苦?”
烟儿的眼眶瞬间红了。那些被白磊锁在阁楼的夜晚,那些毒瘾发作时的挣扎,那些把毒品倒进江里的决绝,像潮水般涌上来,堵得她喘不过气。她想点头,想把沈曼青受的苦全说出来,却在看到白江澜泛红的眼眶时,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苦。”白江澜的声音很哑,却异常清晰,“她靠自己走出来了,走得很体面。”
烟儿看着他挺首的脊背,忽然懂了。有些伤痛不必宣之于口,埋在心底长成力量,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指尖的梅花佩硌在两人掌心,像枚滚烫的印章:“沈阿姨说,梅花要在最冷的地方开,才够香。”
离开梅家老宅时,雪又下了起来。白江澜把画夹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珍宝。烟儿发现他的素描本翻开着,最后一页画的不是梅林,是看守所的铁窗,窗台上画着朵小小的梅花,笔触轻得像叹息。
“你在想他?”她轻声问。
白江澜的脚步顿了顿,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在想他会不会后悔。”他低头踢着路上的冰碴,“如果当年没碰那些脏事,是不是能和我妈好好过日子?”
烟儿想起白磊被押走时的眼神,浑浊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她忽然觉得那个老人很可怜,被执念困了一辈子,到最后连句道歉都没机会说。“人这辈子,最怕的不是做错事,是不肯回头。”她的指尖在梅花佩上划着圈,“我们别学他。”
白江澜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攥得更紧。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很快就化了,留下湿漉漉的痕,像道洗不掉的承诺。
回到画廊时,李警官寄来个包裹,里面是白磊在监狱里写的信,字迹歪扭得像条挣扎的蛇:“告诉澜儿,梅树下的盒子里有他要的答案。”
两人连夜赶回江南,在梅家老宅的梅林里挖了三个时辰,终于在最大的那棵梅树下找到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没有答案,只有张泛黄的全家福,年轻的白磊抱着襁褓中的白江澜,沈曼青站在旁边,笑得像朵初绽的梅,三人背后的梅枝上,挂着块“阖家安康”的木牌。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沈曼青的笔迹:“1995年冬,江澜三岁。”
白江澜的手指抚过照片上母亲的笑脸,忽然蹲下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烟儿从没见过他哭,哪怕在码头被刀刺中,在阁楼看到父亲的罪证,他都咬着牙没掉一滴泪,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把脸埋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其实……很爱我吧?”他的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可我总觉得她不喜欢我,总躲着我……”
烟儿抱住他的后背,掌心贴在他汗湿的衬衫上,能摸到他脊椎的弧度,像根绷得太紧的弦。“她不是躲你,是怕自己的毒瘾吓到你。”她想起沈曼青录音里的喘息,“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着,就是想让你活得干净。”
雪越下越大,将两人的影子埋在梅树下。白江澜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抬起头时,睫毛上结着细碎的冰碴,眼底却亮得惊人。“我知道答案了。”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他要告诉我的,不是恨,是原谅。”
烟儿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忽然明白,白磊这辈子最狠的报复,不是折磨沈曼青,是让她的儿子活在误解里;而他最后的温柔,是让这份误解,在梅花开得最盛的雪天,彻底消融。
回程的船上,白江澜把梅花佩系在烟儿的旗袍盘扣上。玉佩的棱角贴着她的心口,带来微凉的疼,却让她觉得踏实。“等开春,我们把沈阿姨和我妈的坟迁到江南来吧。”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芦苇,“让她们守着这片梅林,再也不用看那些肮脏事。”
白江澜的手臂环在她腰间,左肩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却比任何时候都觉得安稳。“再种满茉莉。”他低头吻她的发顶,气息里带着梅香,“你说过,她们都爱干净的香。”
烟儿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划着圈,那里的伤疤己经淡成浅粉色,像道温柔的印记。她想起这一路的颠簸,从老宅的血腥,到码头的火海,从铁盒里的秘密,到梅树下的和解,他们像两只被风雨打湿的鸟,互相啄掉对方羽翼上的泥,终于找到可以栖息的枝桠。
船行至江心时,烟儿忽然扯开嗓子,对着白茫茫的江面喊:“妈!沈阿姨!我们来看你们了!”
风声卷着她的声音远去,惊起一群水鸟,翅膀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玉。白江澜跟着喊,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妈!我不怪你了!”
回声在江面上荡开,混着梅花的香,像首未完的歌。烟儿看着他被风吹红的脸,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血里的伤痛,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不是为了铭记仇恨,是为了学会和解,和过去和解,和自己和解,和那个不完美却真实的世界和解。
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旗袍的盘扣上,落在交握的手背上,落在那枚梅花佩的裂痕里,像道温柔的吻,印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上,也印在江南漫长的、带着梅香的春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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