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深处的呼喊如同溺水者的呼救,在冰冷的钢铁丛林间回荡。李成栋几乎是凭着本能,逃离了王磊那双能将他灵魂冻结的眼睛和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长桌,踉跄着冲向混乱的源头——B区深处。
昏暗的灯光下,景象触目惊心。靠近内墙一排高大的密集架顶端,灰白色的水泥顶棚上,一道深色的水渍正在迅速洇开、扩大,浑浊的雨水如同垂死的泪滴,断断续续地滴落下来。下方,几个蓝色卷宗盒的顶盖己经被打湿,洇出深色的水痕。两个穿着工装的工作人员正手忙脚乱地推着小推车,试图将下方可能被波及的卷宗盒转移。
“快!梯子!把梯子搬过来!”一个老档案员焦急地指挥着,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回音,“上面那几个盒子!先把最上面那几个淋到的抢救下来!小心!别碰坏了!”
水滴落在地面光滑的水磨石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啪嗒”声。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混合着旧纸张霉味的、更加刺鼻的气息。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像一场小规模的溃堤,在这座试图凝固时间的堡垒内部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成栋站在混乱边缘,胸膛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带着霉湿的空气,试图找回一点副馆长的姿态。“怎么回事?哪里漏的水?”他的声音有些发飘,努力想盖过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李…李副馆长!”那个老档案员认出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是…是上面通风管道的接口好像松了,这雨太大了,水倒灌进来了!这地方几十年没出过这种事了!”老档案员的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仿佛这渗漏的不是雨水,而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李成栋的心又是一沉。几十年没漏过水……偏偏在他来的第一天,偏偏在王磊逼迫他面对那份死亡报告的时候!他抬头看着顶棚那片不断扩大的深色水渍,那扭曲的形状,像极了清源河浑浊的漩涡。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组织人抢修!优先保护卷宗!浸水的立刻按应急预案处理!”李成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严厉,试图用指令驱散内心的恐慌。他指挥着现场,甚至亲自帮忙搬动沉重的卷宗盒,手掌接触那些冰冷的盒子表面,仿佛触摸到历史流出的脓血,让他一阵阵恶心。
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刚才那张长桌的方向。王磊不见了。连同那个装着死亡报告的蓝色卷宗盒,一起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黑暗,无声无息。一股更加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王磊拿到了他想要的!他看到了那个致命的漏洞!他会怎么做?
抢救工作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漏水点被临时封堵住,浸水的卷宗被紧急转移到干燥区域处理。当李成栋拖着疲惫不堪、被冷汗和灰尘浸透的身体回到三楼办公室时,走廊尽头那扇属于孙局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孙局长微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没有了上午那种公式化的热情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忧虑的凝重。他手里端着他那个标志性的保温杯,目光像探针一样在李成栋狼狈的脸上扫过。
“成栋同志,辛苦了。”孙局长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安抚的腔调,却让李成栋感到更加不安。“库房漏水的事,处理得及时,没造成太大损失,万幸。”他顿了顿,慢慢踱到李成栋办公室门口,并未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阴影里,保温杯盖子在杯口轻轻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刚才……清源地方志那个小王同志,找你查资料?”孙局长状似随意地问起,目光却锐利地捕捉着李成栋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成栋的心猛地一缩,后背瞬间绷紧。“是……是关于七西年清源河洪水的地方志编纂,调阅一些旧卷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下,避开孙局长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哦……七西年……”孙局长轻轻重复着这个年份,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沉重的、饱含深意的叹息。他低头喝了口茶,热气氤氲了他镜片后的眼睛。“那段历史……唉,多少年了,多少人和事都埋在里面了。”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李成栋脸上,那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
“成栋同志啊,”孙局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档案局这地方,看着平静,堆的都是故纸堆。可这故纸堆里,有时候埋着雷啊。”他微微向前倾身,保温杯的温热气息几乎喷到李成栋脸上,“特别是那些陈年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做档案工作的,第一要务是守护,是保存。至于挖掘……尤其是深挖一些……嗯,比较敏感的历史节点,更要慎之又慎。没有充分的依据和上级明确的指示,轻易翻动,搞不好……会炸到自己,还会殃及池鱼啊。”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李成栋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你刚来,很多情况还不熟悉。我的建议是,先把当前分管的工作抓起来,把基础打牢。那些积年的老档案,尤其涉及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的……先放一放。等熟悉了环境,了解了利害关系,再慢慢梳理不迟。你说呢?”
孙局长的话,如同裹着棉布的钝刀,一下下敲在李成栋的心上。“埋着雷”、“炸到自己”、“殃及池鱼”、“利害关系”……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这绝不仅仅是工作上的提醒,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孙局长知道什么?他知道了王磊在查什么?甚至……他可能知道三十年前清源河底埋着什么!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李成栋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到一阵眩晕,只能勉强支撑着身体,喉咙发干,艰难地挤出一句:“……我明白,孙局。我会……慎重。”
孙局长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脸上又恢复了一丝温和。“嗯,明白就好。档案工作,安全第一,稳定第一。去吧,收拾一下,今天也够呛了,早点回去休息。”他拍了拍李成栋僵硬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然后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沉重的木门在孙局长身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李成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孙局长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档案局不是避风港,这里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漩涡中心!而王磊,那个带着亡父冰冷目光的年轻人,己经点燃了引信。
回家的路,在黄昏的阴雨和拥堵的车流中显得格外漫长。车窗外的世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扭曲的光带,如同无数条扭曲的蛇。李成栋握着方向盘的手冰冷而僵硬,孙局长的警告和王磊那双深渊般的眼睛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郑国富的电话依旧关机,像一块沉入深海的巨石,杳无音信。
推开家门,一股冰冷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妻子张岚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哭骂。她独自一人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一角,穿着厚厚的家居服,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电视开着,无声地播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闪烁的光影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
听到开门声,张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她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但此刻里面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那目光落在李成栋身上,不再有愤怒,不再有鄙夷,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冰冷,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死人。
“回来了?”她的声音嘶哑,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成栋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家里的空气比档案库更令人窒息。儿子李昊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昊昊……”李成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在房间里。”张岚的声音依旧平板,“下午……学校国际部的老师打电话来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无声的电视屏幕,“康奈尔那边……最后的确认期限……下周五。学费定金……必须到位。否则,名额自动取消。”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李成栋,那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燃起一点微弱的、绝望的火焰,但那火焰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冷吞噬:“李成栋,你告诉我,钱呢?钱从哪里来?从你那个清水得能照出鬼影的档案局?”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李成栋的心里。巨大的经济压力如同另一块巨石,轰然压在他早己不堪重负的脊梁上。他无力地靠在玄关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妻子的绝望,儿子的前途,三十年前的亡魂,孙局长的警告,王磊的步步紧逼……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绳索,将他死死捆住,拖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他甚至没有力气走进客厅,就那么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只想就这样睡去,永远不要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死寂的客厅里,只有电视屏幕无声闪烁的光影。
突然——
一阵尖锐刺耳、近乎疯狂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
“叮铃铃——叮铃铃——!!”
那铃声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催命般的节奏,疯狂地撕扯着凝固的空气!
李成栋和张岚的身体同时猛地一震!
李成栋像被电击般弹了起来,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又随即疯狂地擂动!他手忙脚乱地在湿透的外套口袋里翻找着那部如同烫手山芋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上面显示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谁?!王磊?孙局长?还是……赵振江的人?!
张岚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沙发深处蜷缩,死死地盯着那部尖叫的手机,仿佛那是什么来自地狱的召唤。
铃声还在疯狂地嘶鸣,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刺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撞击着墙壁,也撞击着李成栋濒临崩溃的神经。
接?还是不接?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盯着那个不断跳动的陌生号码,指尖冰冷,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按不下那个绿色的接听键。那铃声如同索命的咒语,一声声,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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