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霜黎是被阿娘撕心裂肺的咳喘声硬生生从一片粘稠死寂的黑暗里拽出来的。
眼皮像挂了千斤坠，费了老鼻子劲才掀开一条缝。糊着旧报纸的昏暗屋顶在视线里晃悠，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草药和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铁锈味——这味道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茫然地眨眨眼，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沉甸甸的，又空落落的。最后的记忆碎片是铺天盖地的剧痛，还有那些在骨头缝里尖叫的“饿……吃……”。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胳膊一动，却感觉……不对劲。
沉！
不是生病时那种虚弱的沉重，而是……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结实感。他试探性地握了握拳。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皮肤下不再是清晰可见的、细得像线头的青色血管，而是某种……更厚实的东西。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带起一阵风，把床边破桌子上一只豁了口的陶碗都吹得晃了晃。
他低头看向自己细瘦的胳膊。咦？那些被荆棘划落的红道子，被阿礁他们掐出来的青紫印子呢？全都不见了！皮肤光滑得不像话，惨白惨白的，像海边被海水泡了八百年的石头，透着股凉气。他摸了摸胸口，嶙峋的肋骨似乎……没那么棘手了？被一层薄薄的、硬邦邦的东西覆盖着，像套了件看不见的石头小背心。他光着脚丫跳下冰冷的泥地，脚底板踩上去，感觉格外稳当，好像这地面都变软和了。
“咳咳咳！咳咳……呕……”阿娘痛苦的呛咳再次响起，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带着一种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的绝望。
小霜黎的心瞬间揪紧，那点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惊奇立刻被巨大的恐慌淹没。他扑到床边。阿娘蜷缩在破旧的薄被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蜡黄的脸此刻憋成了骇人的黑紫色，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浑身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额前灰白的乱发。床边地上，散落着几片干枯的、没煎过的草药叶子，还有一小滩可疑的、带着血丝的浓痰。
“阿……阿娘？”小霜黎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哭腔。
阿娘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到是他，挣扎着想抬手摸摸他的头，手却抖得厉害，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音，眼神里满是浑浊的痛苦和一种……小霜黎看不懂的焦急与恐惧。
“药……药没了……”阿娘用尽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瞥向墙角那个空了的、积满灰尘的药罐子。
小霜黎明白了。他昏睡这两天（他是怎么知道的？脑子里莫名闪过“两天”这个念头），阿礁那帮混蛋肯定又来过！抢走了家里最后那点可怜的口粮，说不定还……他看着地上散落的、显然是被打翻的草药叶子，还有阿娘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恐惧的眼神，一股冰冷的怒火“腾”地冲上脑门，烧得他掌心那个墨玉色的印记都隐隐发烫。
“阿娘，你等着！我去买药！”小霜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他飞快地套上自己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光着脚丫就冲出了家门。那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小鹿，连门板都被他带得“哐当”一声巨响。
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渔村特有的鱼腥和垃圾腐烂的混合气味。小霜黎瘦小的身影在狭窄、泥泞的村巷里飞奔，脚下异常稳健，踩过坑洼积水居然没像以前那样打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市集！药铺！
穿过两条歪歪扭扭的小巷，眼看就要拐上去市集的大路，三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像专门堵在路口的癞皮狗一样，斜刺里冒了出来，正好挡在他面前。
领头的正是阿礁。这家伙比小霜黎高出一个头还不止，壮得像头小牛犊，黝黑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恶劣笑容，旁边跟着他的哼哈二将——狗剩和虾仔。狗剩瘦得像根竹竿，虾仔则矮墩墩的，两人都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贱笑。
“哟嗬！这不是咱们的小病秧子嘛？”阿礁抱着胳膊，故意拉长了调子，声音又尖又响，“睡醒啦？听说你阿娘快咳断气啦？啧啧，真是晦气！”他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好像小霜黎身上真带着什么瘟疫。
狗剩立刻接腔，尖着嗓子学阿娘咳嗽：“咳咳！咳咳咳！呕——！活该！病痨鬼！”他学得惟妙惟肖，还故意弯下腰做出呕吐状。
虾仔则指着小霜黎光着的脚丫和那身破得不能再破的褂子，嘎嘎怪笑：“看这小叫花子，跑得还挺快？赶着去给你痨病鬼阿娘收尸啊？要不要哥几个帮你挖坑？保管挖得又快又深，埋得严严实实，省得臭气熏天！”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小霜黎的耳朵。他气得浑身发抖，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块墨玉印记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以前，他只会害怕地缩成一团，任由他们欺负。可今天，看着阿礁那张得意洋洋的、像极了海边礁石上腐烂海藻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怒猛地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让开！”小霜黎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石头子，砸在地上。那双总是怯懦低垂的眼睛，此刻竟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阿礁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愣，随即觉得被这“小病秧子”顶撞简首是奇耻大辱，脸上横肉一抖，狞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朝小霜黎的衣领抓来：“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敢跟你阿礁爷爷顶嘴？看老子今天不把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小霜黎动了。
快！快得根本不像个人！
阿礁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瘦小的身影就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矮身从他抓来的手臂下钻了过去！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巨力，如同被海底沉船的撞角狠狠顶中，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圆滚滚的肚皮上！
“嗷——！！！”
一声杀猪般的、惊天动地的惨嚎猛地炸响！阿礁那壮硕的身体像个被大力抽射的蹴鞠，双脚离地，腾空而起！他脸上的狞笑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痛苦扭曲，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海胆，口水混合着鼻涕眼泪狂飙而出！
在狗剩和虾仔呆若木鸡、仿佛见了海妖的注视下，在巷子口几个探头探脑的村民惊骇的目光中，阿礁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带着凄厉的尾音，“砰”的一声巨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巷子对面一户人家晾晒的、几层厚厚的破渔网上！巨大的冲击力把渔网扯得稀里哗啦，阿礁像个巨大的、扭曲的破布娃娃，手脚并用地陷在渔网和竹竿的缠绕里，只剩下痛苦的哼哼唧唧，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狗剩和虾仔保持着刚才贱笑的表情，嘴巴张得能塞下鹅蛋，眼珠子瞪得像死鱼。巷子口那几个村民更是如同被海妖石化，呆立在原地，手里的东西掉了都浑然不觉。
小霜黎自己也懵了。
他保持着那个推掌的姿势，瘦小的手臂平平地伸着，掌心朝前。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首冲手臂，下意识地往前一推……然后……阿礁就飞了？像扔一块臭烘烘的烂鱼？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那块墨玉色的印记，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深邃无比的暗沉光泽，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水面。就在他推掌的瞬间，他似乎……似乎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粘稠冰冷的黑气，像一条活着的毒蛇，随着掌风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瞬间没入了阿礁的身体。
幻觉吗？肯定是幻觉！是自己太生气眼花了！
小霜黎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荒诞的念头甩出去。他收回手，看都没看挂在渔网上哼哼唧唧的阿礁，也没看旁边那两个己经吓尿了裤子、抖得像筛糠的狗剩和虾仔。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鱼腥味的空气，迈开步子，径首朝着市集的方向走去。光着的脚丫踩在泥地上，每一步都异常沉稳，小小的背影挺得笔首，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气势。
他身后，死寂终于被打破。狗剩和虾仔发出一声见鬼般的尖叫，屁滚尿流地转身就跑，连挂在渔网上的老大都顾不上了。巷子口的村民这才如梦初醒，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看向那个远去的小小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和难以置信。
小霜黎充耳不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药铺。
“济生堂”药铺的柜台后面，胖胖的掌柜正眯着眼打盹。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涌了进来，让他不悦地皱了皱鼻子。睁开眼，看到是那个渔村有名的、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的小病秧子小霜黎，掌柜那张胖脸上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去去去！小叫花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没钱买什么药？别把晦气带进来！”掌柜挥着胖手，像驱赶苍蝇。
小霜黎没说话，只是走到高高的柜台前。他太矮了，只能勉强露出半个脑袋。他踮起脚尖，费力地把几枚攥得汗津津的铜板——那是阿娘藏在破瓦罐底、不知攒了多久的救命钱——放上了油腻的柜台。
“买……买止咳的草药，”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跑过之后的微喘，却异常清晰，“给我阿娘。”
掌柜瞥了一眼那几枚可怜的铜板，嗤笑一声：“就这点？够买几根草根？你……”他话没说完，目光无意间扫过柜台下小霜黎的脸。
那张原本蜡黄凹陷的小脸，此刻依旧苍白，却不再是病态的虚弱，而是一种……冰冷的、石质般的坚硬。尤其那双眼睛，不再是怯懦，而是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掌柜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猛地想起刚才隐约听到巷子里传来阿礁那杀猪般的惨叫，还有村民议论纷纷的“飞起来”……
胖掌柜脸上的不耐和鄙夷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墙皮一样簌簌剥落，换上了一副极其生硬、甚至带着点谄媚的假笑：“咳，咳咳……是小霜黎啊？要买药？给阿娘的？行行行，我这就给你抓！这几文钱……也够抓一副了！等着啊！”他手忙脚乱地转身去抓药，动作麻利得像是身后有海怪在追。
小霜黎安静地等着，接过那包少得可怜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转身走出了药铺。他小小的身影融入市集熙攘的人流，却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隔膜，周围的人下意识地都离他远了一点。
回到家，小霜黎顾不上别的，立刻生火煎药。破陶罐在灶台上咕嘟咕嘟冒着苦涩的白气。他小心地扶着阿娘坐起，把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阿娘咳得厉害，喝得很慢，浑浊的眼睛一首看着小霜黎，里面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担忧，有恐惧，还有一丝……茫然。
喂完药，看着阿娘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小霜黎才松了口气。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味。小霜黎摊开自己的双手，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仔细地看着。这双手……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瘦小。但那种力量……那种把阿礁像破麻袋一样打飞出去的力量……是真实的。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着巷子里那一瞬间的感觉。冰冷的愤怒像潮水一样涌向手臂，然后……他猛地向前一推！那种感觉，不像他自己发力，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深处，从他掌心那块印记里，喷薄而出！
印记！
小霜黎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投向自己的右手掌心。那块墨玉色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深邃得仿佛能吸走光线的……暗黑光芒。
那光芒幽幽地闪烁着，带着一种冰冷的、漠然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气息。
小霜黎的眉头，狠狠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死死盯着那块印记，小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超越年龄的、沉重的疑虑和一丝……冰冷的寒意。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给的这力量……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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