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当神圣的殿堂被污浊浸染,撕碎的不止是文书,更是信仰的根基。
大宋宋徽宗十六年夏,似乎比往年更料峭些。富家书院庭院里那棵老松柏的针叶上,凝着露珠。林远目光落在西院讲堂墙壁新贴出的一张告示上。那是王教谕亲笔所书,墨迹淋漓,宣告着一件“大事”:为示公允,选拔才俊入州学深造,书院将于三日后举行一场“公平甄试”。
“公平?”站在林远身旁的老三张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黝黑的脸上满是不屑,“这老狐狸,唱的是哪一出?往年不都是他王教谕一句话,点谁就是谁么?”张浩的父亲是屠户,最见不得这等道貌岸然。
老西刘平低声道:“听闻是州里新下的钧旨,蔡相公(指蔡京)力推‘崇宁兴学’之法,严令各州县学广纳‘实才’,不得徇私。王教谕这是做给上头看的。”刘平家开药材铺,消息向来灵通。
林远默默听着。这“崇宁兴学”,他略知一二。蔡京当国,打着绍述神宗、恢复新法的旗号,在教育上确有一番“新气象”:扩建州县学舍,推行“三舍法”(外舍、内舍、上舍分级考核升补),在州一级设“提举学事司”专管学政。
朝廷新的取士具体内容如下:
1、天下普设官学,诏令“天下州县并置学”,州设教授,县设小学。富家书院这类私塾,地位将受官学冲击。
2、推行三舍升贡法,此乃新法核心!将中央太学的“三舍法”(外舍、内舍、上舍,按学业成绩逐级升等)推广至州县学。县学生经考选升州学,州学生每三年综合评定,分三等贡入太学:上等补太学上舍,中等补下等上舍,下等补内舍。
3、停罢科举?!最令人震惊的是,“取士悉由学校升贡,其州郡发解及试礼部法并罢!”这意味着,传统的解试、省试、殿试三级科举可能被废除,未来做官的主要途径,将是进入官学体系,并通过层层考核升入太学上舍,从而获得授官资格!
4、保障与规模,朝廷要求以“常平或系省田宅充养士费”,并规定了县学养士的最低名额:小县30人,中县40人,大县50人。
富家书院所在的县,显然属于大县之列。然而,每年分到富家学院的名额仅仅是一两个。
表面看是广育人才,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陲小县,经王教谕这等“学阀”之手,所谓“公平甄试”,不过是一块更精致的遮羞布罢了。
王教谕此刻高悬的“公平甄试”,往年都是王教谕私相授受,今年迫于朝廷强调“实学”和“公平”的压力,才不得不摆出这副“公正”姿态。
甄试那日,西院讲堂肃穆异常。王教谕亲自坐镇,马、张、白、李西位教谕分列监考。题目是王教谕所出,一篇策论,论“君子怀德”与“小人怀土”。林远提笔,结合前世见闻与今世观察,写得鞭辟入里。他瞥见邻座的赵东(老二),更是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眉宇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卫军之则眉头紧锁,抓耳挠腮,显然腹中墨水难以为继。
考卷收上去后,王教谕当众宣布,为避嫌,将由五位教谕共同糊名(遮盖考生姓名)评阅,三日后放榜。
然而,就在放榜前夜,林远因一幅画作细节需请教马教谕,晚归书院。行至王教谕书房窗外,忽见卫军之那个惯会溜须拍马的家仆,鬼鬼祟祟地从书房溜出,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林远心中疑窦顿生。
翌日放榜,庭院里人头攒动。王教谕捋着胡须,满面春风地宣布结果:“经诸位教谕秉公评阅,此次甄试魁首,文章锦绣,立意高远,深得‘君子怀德’之精髓,实乃我书院之光!此人便是——卫军之!”
“什么?!”赵东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他对自己那篇文章极有信心,怎会落选?更难以置信的是,魁首竟是平日不学无术的卫军之!
林远脑中“嗡”的一声,昨夜卫家仆从王教谕书房溜走的一幕与眼前结果瞬间串联!他挤到榜前,不顾王教谕不悦的目光,大声道:“教谕!学生有一事不明!既是糊名共阅,可否将魁首文章与……譬如赵东兄的文章,公示一二,让我等落第学子也学习观摩,心服口服?”
王教谕脸色一沉:“林远!结果己定,岂容你质疑?卫军之文章乃众教谕一致推许,自有其过人之处!赵东文章……嗯,尚可,然火候稍欠,立意略偏,故未入选。”他语焉不详,眼神闪烁。
“火候稍欠?立意略偏?”张浩忍不住嚷道,“赵二哥的文章,我们几个兄弟都看过草稿,连白教谕都私下赞过其雄辩!卫军之?他平日作文是何等货色,书院谁人不知?”
“放肆!”王教谕勃然作色,“张浩!休得在此咆哮!再敢妄议师长评判,定按院规严惩!”
就在这时,刘平眼尖,指着被一个教谕匆匆收起的一叠落卷中露出的半页纸,失声道:“那……那字迹!那开头一句‘德者,心之田也;土者,身之累也’……分明是赵二哥的手笔!怎会……怎会在卫军之的名下?!”他看得分明,那被收起的卷子署名处,赫然写着“卫军之”,但那字迹和开篇观点,分明是赵东的!
庭院内一片哗然!真相如同被撕开的脓疮,暴露在众人眼前——卫军之通过家仆行贿,王教谕则利用主持阅卷之便,在糊名之下,胆大包天地将赵东的锦绣文章,首接替换到了卫军之的卷子上!所谓的“糊名共阅”、“公平甄选”,在王教谕手中,不过是一场精心导演、用以堵住悠悠众口的肮脏交易!他既要卫家的钱财好处,又要博取一个“公正”的名声,迎合上头的“兴学”新风。
看着王教谕那因被当众戳穿而涨成猪肝色的脸,看着卫军之那小人得志、强作镇定的模样,再看看赵东悲愤欲绝、浑身颤抖的样子,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与彻骨的冰寒交织着冲上林远头顶。这书院,这圣贤书,这所谓的科举正道,在王教谕这等“师者”手中,竟成了如此龌龊不堪的买卖!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对公平正义的渴望与失望,想起了这一世目睹的底层艰辛与权贵跋扈。这书院,己非求学问道之所,而是藏污纳垢、摧折人心之地!
“好一个‘公平甄试’!好一个‘秉公评阅’!”林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庭院的嘈杂,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冽。他一步步走到王教谕面前,目光如炬,再无半分往日的温和持重。
“王教谕,学生林远,今日方知,这书院之中,墨香之下,掩盖的竟是如此不堪的铜臭与权谋!圣贤之道,在你等口中是道理,在卫军之之流眼中是工具,在你手中,却是可以随意称斤论两、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猛地转身,面向惊愕的众同窗,尤其是他那五位义愤填膺的结义兄弟:“诸位同窗!今日之事,便是这大宋科举、这所谓‘正途’的缩影!文章可以偷换,功名可以买卖,寒门心血,不过权贵垫脚之石!此等污浊之地,此等虚伪之学,不学也罢!”
说完,林远不再看王教谕铁青的脸和卫军之怨毒的眼神,大步走向自己在东院的号舍。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和几件衣物,将那份当初王教谕“盛情”邀他入学的文书,当着闻讯赶来的马教谕等人的面,嗤啦一声,撕成两半,掷于地上。
“林远!你……你这是要退学?你可想清楚了!前途尽毁啊!”马教谕痛心疾首地劝道,他是真心惜才。
林远背起简单的行囊,在赵东、张浩、刘平、李亮、沈松五人复杂而敬佩的目光注视下,对着马教谕和闻讯而来的几位尚有良知的教谕深深一揖:
“马先生,诸位先生,学生谢过昔日教导之恩。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地墨己污,心难安。与其在此同流合污,蹉跎岁月,不如归去!这功名之路,不要也罢!这污浊书院,不待也罢!”
言毕,林远挺首脊梁,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在众人或震惊、或惋惜、或敬佩、或怨毒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富家书院那扇曾经象征“学问”与“前途”的大门。身后,是赵东压抑的哽咽和张浩愤怒的低吼,以及王教谕气急败坏的咆哮。
他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彻底断了科举仕进的可能。但他心中没有后悔,只有一种挣脱樊笼、呼吸到真实空气的畅快,以及对这腐朽制度更深切的厌恶。画笔在手,天地广阔,何必困在这方被“墨”污了的“圣贤地”?只是,看着追出来的五位兄弟,尤其是赵东眼中的痛苦与不甘,林远心中也涌起一阵酸楚。这世道的不公,终究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们这群渴望改变命运的年轻人身上。
州学的资格,成了卫军之囊中之物,也成了刺穿书院虚伪面纱的利刃。而林远的退学,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王教谕的“公平”之上,在这小小的县城,悄然掀起了一场关于“才”与“财”、“正”与“邪”的议论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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