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民生的重负,是帝国基石上最易被忽视的裂痕。
西京的繁华与机遇如一场绚烂的梦,载着兑换好的黄金、怀揣可在晋州府兑付的便钱券,林远父子与贺吉跟随赵通的药材商队,一路虽有波折但总算平安回到了洪洞县家乡。巨资在手,改善家宅便成了当务之急——这不仅是切身的住房实在需要,也是为了一家人的体面。
晚饭后,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林远与父亲相对而坐。桌上摊开的是林远凭记忆绘制的宅院草图。
“爹,西京走一遭,钱是赚了些,但终究是客居。咱家这老屋,年头久了,地方也逼仄。我想着,不如在县城里置办块地,起座新院。”林远指着草图,语气沉稳,“您看这布局:正北西间上房,冬暖夏凉,爹娘两间,我两间;西厢三间,我作画、藏书、待客;东厢三间,给贺吉一间,余下储物或备着将来用。单独的小厨房,干净;两个茅厕,讲究些。院墙要高,大门要结实。半亩地,尽够了。”
林远父亲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细细看那图样。儿子有出息,他脸上有光,但持家多年的谨慎让他本能地先算经济账:“远儿,想法是好。可这砖瓦房,半亩地,在县城……花费怕是不小。你虽挣了钱,可这世道,钱也要省着花啊。”
“爹,钱挣来就是花的,安家是根本。”林远态度坚决,“该花的不能省。明日咱就去县城看地,顺便请梁师傅来合计合计。”
梁师傅,大号梁满仓,是洪洞县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建筑工头,林家所在的村子及邻近几个村的房舍,十有六七出自他和他的班子之手。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精瘦,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布满老茧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与砖石木料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梁师傅为人实在,手艺精湛,尤其擅长估算工料,分毫不差,在乡间极有信誉。林家的老屋便是十年前他带着徒弟一土坯一土坯起来的。
听闻林远从西京发达归来要建大宅,梁师傅第二天一早便背着装满工具和算筹的褡裢赶到了林家。寒暄过后,他便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和算盘,就着林远的草图,一项项仔细盘算起来。算珠噼啪作响,梁师傅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半晌,梁师傅停下手指,长长叹了口气,将一张写满数字的单子推到林大根父子面前。一堆人工费、购地费、各种材料费等内容汇总后,是这样的:
半亩县城宅地:7贯
十间青砖主屋(含梁柱瓦作):48贯
偏厨+双茅厕(砖砌):5贯
夯土包砖院墙+榆木大门:24贯
地基石/石灰麻刀等杂项:8贯
明面总计:92贯
注:这尚未计算贿赂胥吏“市契税”(约地价10%)等隐性成本。
林远父亲倒吸一口凉气:“九十多贯?我记得大约三年前,去过一户有类似的房子的地主家庭,给他家做些木工活的时候,他家那套房子是大约十年前盖的,那家人告诉我,当时建造那套宅院一套下来,总共大约花了五十来贯!”
梁师傅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也承载着这飞涨的物价:“有地哥,我老梁算了几十年的账,哪敢虚报?这数目,只多不少!您是老主顾,我才把话摊开了说。这年头,物价飞涨,啥不贵啊?”
林远父亲点头,表示认同。虽然林远父子都认同,但梁师傅似乎是一肚子愤懑,终于找到了发泄诉说之处。
梁师傅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和无奈继续说道:‘花石纲’刮地三尺,百物腾贵:“远哥儿走南闯北,想必也听说了。官家在东京修那劳什子‘艮岳’仙山,弄了个‘花石纲’。苏杭那边设了‘应奉局’,领头的是个叫朱勔的大官,手下那帮人,比土匪还狠!”梁师傅声音带着恨意,“看中谁家一块好石头、一棵好树,立马贴个黄条封了,说是‘御前之物’。看守稍有闪失就是‘大不敬’,要杀头的!搬运起来更是不管不顾,拆房破墙那是常事。江南的好木头、好石料,都被他们搜刮一空,装上大船,十船一‘纲’(花石纲)往东京运。这还不算,运粮的漕船、走货的商船,都被强征去运石头!水路堵得厉害,正经的货物运不过来,市面上的木料、砖瓦、石灰这些营生材料,缺得很,价钱能不上天?
“地方官吏层层加码,一路上的关卡税吏,雁过拔毛!‘过税’、‘住税’名目繁多,小吏们更是变着法儿索要‘常例钱’、‘辛苦钱’。朝廷定的税钱是一分,落到咱头上,可能就变成三分、五分!这些‘火耗’(指损耗加征),最终不都摊到材料价钱里?就像远哥儿你们进城交的‘过税’,那中间人抽的、税吏贪的,不都是买货人的血汗?”梁师傅啐了一口,“这帮蛀虫,比米里的虫子还多!”
朝廷铸钱如水,铜钱不如纸:“最要命的是这钱!”梁师傅拿起几枚铜钱,在桌上敲得当当响,“官家(徽宗)和那蔡太师(蔡京),想钱想疯了!早年间,咱用的是一文一个的小平钱,实在。后来他们铸‘当五钱’、‘当十钱’(一枚大钱当五文、十文用),可那大钱份量,顶多值三文!这不是明抢吗?结果咋样?老百姓和商家都不傻,都把好铜钱藏起来熔了私铸大钱,或者干脆把好钱囤着不花(劣币驱逐良币)。市面上尽是些偷工减料的劣钱、私铸的沙壳子钱,真正的好钱越来越少。钱不值钱了,可不就是东西贵了?听说那西川的‘交子’(纸币),朝廷更是拼命印,一缍(一千文)的钱引,贬得只能换十几个铜钱!咱们这虽然主要用铜钱、银子,可这风气一来,百物哪有不贵的道理?我这工钱看着是涨了,可米面油盐肉,哪样涨得比工钱慢?工匠们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最阴狠的还在后头!”梁师傅啐出茶渣,像吐出一口血沫,“禁军厢军八十万,官吏多如过江鲫——这些爷的衣食俸禄从哪儿来?全靠‘支移’‘折变’从咱骨头缝里榨油!
加一项税,料价便涨一截;多一层官,卡要就狠一分!远哥儿你想想,这些钱,最终不都垒在你这砖瓦价里?!”
林远父亲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东西贵了,日子紧了,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这贵与紧背后,竟是这样一幅从上到下、由东京辐射到洪洞县,盘根错节、敲骨吸髓的图景。他喃喃道:“这……这世道,真是越来越难了……”
林远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梁师傅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从西京繁华表象下窥见的隐忧之门。花石纲的祸害、官吏的贪渎、货币的滥发、冗费的沉重……如今如此真切、如此沉重地压在了他安家立业的蓝图之上。将近一百贯白银,对他此刻的身家而言,并非不可承受。但这飞涨的物价背后,是一个王朝根基的朽烂,是山雨欲来的窒息感。他建起的不仅是一座遮风挡雨的宅院,更像是在一艘渐渐沉没的大船上,努力打造一个稍微坚固些的舱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父亲忧虑的脸和梁师傅愤懑的眼神,但最终落在那张写满天文数字的单据上,语气斩钉截铁:
“梁叔,账我们认。地,烦请您帮忙在县城物色最好的地段。料,要用最扎实的。人,请您召集最可靠的老师傅。钱,不是问题。咱们……尽快开工!”
林远父亲喃喃道:“世道越来越难。”
梁师傅冷笑一声,枯枝般的手指戳着账本:“有地哥觉得贵?您可知这九十多两对庄户人家意味着什么?”他猛地灌了口粗茶,喉结滚动如咽苦药:
“五口之家,佃十亩地,年景好时全家收入三十贯——听着不少?可六成是糊口的粮,两成缴了赋税和‘折变’(注1),剩下六贯现钱要买盐铁、补农具、扯粗布!七扣八扣,一年能攒下三贯便是菩萨开眼!
就按三贯算...”他劈手夺过算盘,枯指翻飞,“啪”地定格在“三十”的档位上:“得熬三十年!还不算胥吏常来‘挪借’、婚丧疾病的花销!无地的呢?给大户当牛马,累死也摸不着砖角!”
油灯爆了个灯花,映得梁师傅眼中血丝狰狞:“这世道,早把穷人逼到悬崖边沿上站着了!”
注1:折变指官府将税赋折成高价物品征收的盘剥手段,如将绢折钱、钱折麦,反复折算后税负翻倍。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cg0i-2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