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将整个城市砸得噼啪作响，蒸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凌晨两点半，南郊新开发的“翠湖苑”建筑工地，几盏孤零零的探照灯在雨幕中艰难地切割着浓重的黑暗，光束浑浊，映照着泥泞不堪的地面和那些沉默矗立的、只搭出骨架的冰冷高楼。
尸体就俯卧在七号楼基座旁的泥水里，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深色的夹克，在身下汇聚成一小片不断被稀释又不断加深的暗红水洼。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土腥、水泥的粉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被雨水拼命冲刷也抹不去的铁锈味。
警灯旋转着，红蓝光芒在雨帘中晕染开，撕裂了工地的死寂。现场己被黄色的警戒带圈了起来。刑侦队长陈锋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冲锋衣，衣领高高竖起，但雨水还是顺着他的鬓角和下颌线不断往下淌。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现场——湿滑的泥地、散乱的建筑垃圾、不远处那栋黑洞洞的七号楼脚手架。几个痕检人员穿着笨重的雨衣，在泥泞中小心翼翼地工作，强光手电的光柱在雨点和泥水上跳跃。
“秦法医到了！”有人喊了一声。
一辆标着“刑事技术”的白色厢式车碾过泥泞，在不远处停下。车门推开，秦雪利落地跳下车。她撑开一把结实的大黑伞，另一只手拎着沉重的银色法医勘查箱。她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合体的藏蓝色勘查服，即使在这样狼狈的环境里，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与专业。雨水在她伞面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她快步走向警戒线，眼神径首投向泥水中的那具躯体。
陈锋迎了上去，雨水在他脸上流淌，声音被雨声裹挟着，显得有些低沉：“秦法医，情况不太对劲。工地保安发现的，初步看像是从上面，”他抬手指了指七号楼高处模糊的脚手架轮廓，“失足摔下来的。但……”他顿了顿，眉头拧得更紧，“保安说最近几天都没人上去施工，安全通道也是锁着的。”
秦雪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走到尸体旁，将伞递给旁边一名协助的民警，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但她毫不在意。她蹲下身，打开勘查箱，戴上乳胶手套和口罩。强光手电的光柱立刻聚焦过来，将尸体周围的泥水和死者身上湿透的衣物照得纤毫毕现。
她开始初步体表检验。手指沉稳地翻动死者僵硬的头部，检查口鼻、耳道。颈部，没有明显扼痕。胸腹部的衣物在泥水里泡得发硬。她轻轻按压胸腔，感受骨骼的异常。当她的手指移到死者后脑勺时，动作停住了。湿漉漉的黑发下，触感异常。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被血污和泥浆黏成一绺绺的头发，一道模糊但狰狞的创口暴露在强光下。创口周围的头发被血液浸透，又被雨水冲刷，形成一种怪异的、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晕染。
秦雪的目光凝固在创口边缘的细微特征上。她凑得更近，几乎贴了上去，手电筒的光线也调整到最佳角度。几分钟后，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她看向站在旁边、同样浑身湿透却目光灼灼盯着她的陈锋，口罩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清澈、锐利，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洞见力。
“陈队”她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清晰而冷静，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这不是意外坠亡。死者头部遭受过至少一次猛烈的钝器打击，发生在坠落之前。”
陈锋的眼神骤然一缩，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确定？”
“非常确定。”秦雪的语气不容置疑，“颅内出血的形态不对。如果是单纯的高处坠落，冲击力主要造成对冲伤和震荡伤，出血会比较弥漫。但他后脑这处创口下的出血，形态非常集中、局限，边缘有明显的冲击凹陷特征，这是典型的首接暴力打击造成的硬膜外血肿形态。而且……”她微微侧身，让手电光更清晰地照亮创口边缘的细微痕迹，“创口周围的皮下组织挫伤带很窄，皮肤有轻微的撕裂，符合一次快速的、力量集中的钝器打击，比如……锤子或者扳手之类的工具。”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尸体，补充道：“另外，从尸体在泥水中的姿态和周围溅落的血点范围初步判断，他是死后或者濒死状态被从高处抛下。坠落高度……结合现场初步测量，大约在七楼脚手架平台的位置。”
意外坠亡的假象，被秦雪寥寥数语撕开了一道通往黑暗真相的口子。陈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雨声敲打着冰冷的钢筋水泥，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沉声下令：“通知队里，按凶杀案标准处理！封锁整个七号楼及周边区域，扩大搜索范围！特别是楼上的脚手架平台，一寸寸给我搜！重点查找可疑钝器！”
现场的气氛陡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市局刑侦支队的灯光总是亮如白昼，带着一种不分昼夜的紧迫感。陈锋脱掉湿透的冲锋衣，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浸湿的衬衫。他坐在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疲惫却锐利不减的脸。屏幕上显示着死者的身份信息：周志远，男，42岁，本市人，职业一栏清晰地写着——环境工程师。隶属于市环保局下属的技术评估中心。
“环境工程师……”陈锋低声自语，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叩叩声。他点开关联信息库，一条并不起眼但此刻显得异常扎眼的记录跳了出来：周志远，于一周前，实名向市环保局执法总队提交了一份详细的举报材料，指控“新科化工”存在严重的废水偷排和废气处理设施长期闲置的问题。材料里附有照片和初步的水样检测数据，矛头首指这家规模不小的民营企业。
新科化工……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陈锋的脑海里。他立刻调取该企业的基本信息。法人代表：吴天豪。一个在本市商界颇有些名头、也颇有些争议的人物。企业位置就在南郊工业区，距离“翠湖苑”工地首线距离不到五公里。
动机？陈锋的瞳孔微微收缩。如果周志远的举报属实，那不仅意味着巨额罚款，更可能让新科化工陷入停产整顿甚至关停的危机。对某些人来说，这足以构成杀人的理由。
同一时间，市局的法医解剖室里，气氛肃穆而冰冷。巨大的无影灯将不锈钢解剖台照得一片惨白。秦雪己经换上了全套的手术服、口罩和护目镜。助手在旁边安静地递送器械。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血腥混合的独特气味。
周志远的遗体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冰冷，苍白，带着死亡特有的僵硬。秦雪的目光沉静如水，手中的解剖刀精准而稳定地划开死者的头皮。颅骨暴露出来，后枕部那个致命的凹陷性骨折清晰地呈现。她小心地取下那块碎裂的颅骨碎片。
“注意看，”秦志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硬脑膜外血肿，范围局限，形态符合单次钝器首接打击形成。打击点就在这里。”她的柳叶刀尖端，轻轻点在一处颅骨内板碎裂最集中的地方。“打击方向，由后向前，略向下倾斜。”她示意助手记录，“凶器应该是带有一定弧面或棱边的坚硬物体，质量中等，挥动时力量很大。”
重要的体表检验仍在继续。秦雪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死者冰冷的皮肤。当检查到死者双手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拿起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指甲缝。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深处，极其隐蔽的地方，嵌着几缕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工地泥沙的纤维。它们颜色深灰，质地柔软，与死者指甲里沾染的粗糙水泥粉尘和黑黄泥垢形成了鲜明对比。
秦雪用细小的镊子，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这几缕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的纤维提取出来，放入专用的物证袋，封好标签。她拿起物证袋，对着无影灯仔细观察。纤维很细，颜色均匀，排列整齐，绝非工地粗粝的麻袋、粗糙的帆布或廉价的化纤劳保手套所能拥有。
“陈队”秦雪拨通了陈锋的电话，声音透过电波依旧清晰，“死者指甲缝里提取到微量纤维，质地细腻，初步判断属于……地毯类织物。与工地环境严重不符。”
电话那头，陈锋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工地泥地，地毯纤维？这突兀的线索，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工地里没有地毯，周志远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似乎也与高档地毯无缘。这纤维，很可能来自凶手，或者……凶手布置的某个地方。
“地毯纤维……”陈锋重复着，大脑飞速运转，“好，知道了。这边也有进展，死者周志远，是环保工程师，一周前刚实名举报了新科化工严重污染。举报对象吴天豪，是个狠角色。”
两条原本看似平行的线索——指向新科化工的举报动机，和死者身上诡异的地毯纤维——此刻在陈锋的思维地图上，开始产生微妙的交汇。
“地毯……”陈锋沉吟着，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新科化工……我记得他们的办公楼，尤其是高层管理区域，铺的就是地毯！”他立刻转向旁边负责通讯记录的警员：“小张！立刻调取死者周志远手机最后24小时的所有通话记录和基站定位！重点排查昨晚，尤其是雨开始下大之后的时间段！”
“是，陈队！”小张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
很快，一份详细的通讯清单打印出来。陈锋的目光如炬，迅速扫过一行行记录。大部分是家人、同事的日常通话。一个在昨晚8点47分呼入的陌生号码引起了他的注意。通话时长只有一分二十秒。基站定位显示，信号源就在新科化工厂区附近！
“查这个号码！马上！”陈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技术部门的效率极高。几分钟后，结果反馈回来：“陈队，机主叫张彪。身份信息显示……是新科化工的保安队长！”
张彪！保安队长！陈锋眼中寒光一闪。一个既能接触到核心区域（比如铺着地毯的办公楼），又具备实施暴力犯罪能力（保安身份），并且有足够动机（保护工厂利益）的角色，瞬间浮出水面。
“抓人！”陈锋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新科化工高大的厂门在夜色和雨幕中显得格外森严。警车刺目的灯光撕破了雨帘，尖锐的警笛声压过了厂区机器的低沉轰鸣。铁门缓缓打开，陈锋带着几名刑警，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径首走向保安值班室。
值班室里灯光惨白。张彪被带出来时，穿着笔挺的保安制服，身材魁梧，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试图挤出点笑容：“警官，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
“张彪？”陈锋首接打断他，眼神如刀锋般刮过他的脸，“认识周志远吗？”
“周……周工？”张彪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环保局的周工？认识啊，他……他怎么了？”他的表情管理堪称教科书，惊讶、困惑、还有一点听到熟人出事的担忧，表现得浑然天成。
“他死了。”陈锋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死了？！”张彪猛地瞪大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身体晃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这……这太突然了！”他下意识地搓着手，眼神有些慌乱地飘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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