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灯塔的孤寂与守望中，如同墨海上缓慢移动的冰山，沉重而冰冷地滑过。
几个月的光阴，在芙儿微弱起伏的胸膛和雾儿日渐枯槁的身影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
铁穹城关于S级猎杀的喧嚣早己平息。
那颗幽紫色的深渊宝石成了公会荣誉墙上冰冷的装饰，而灯塔内与死神拔河的战争，却仍在无声地进行。
雾儿的身体早己透支到了极限。
持续的失血、极度的疲惫和精神上的重压，让她形销骨立。
眼窝深陷如骷髅，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紧贴在嶙峋的骨骼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摩擦的嘶哑感，每一次起身为芙儿喂食、擦拭或更换药布，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她如同风中残烛，仅凭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在强行燃烧着最后一点灯油，只为照亮芙儿那同样微弱如豆的生命之火。
芙儿的状况，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跋涉，终于窥见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熹微。
在雾儿几乎燃尽自我的血液喂养下。
在“幽影”莉娜不计代价提供的强效神经修复药剂和浓缩营养液的支撑下。
在阿鲨咬牙省下的电鳗王腺体液原浆的压制下。
那几乎被“星骸之喉”的召唤彻底焚毁的生命本源，终于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重燃。
她的体温不再如之前那般在冰火两重天中剧烈跳荡，大部分时间维持在一个略低于常人的、稳定的微凉状态。
枯槁黯淡的银发根部，悄然萌发出细小的、如同新生月光般柔亮的新发丝。
七窍中流淌暗金色“星血”的现象停止了。
苍白的脸颊上，那令人心碎的青灰色死气褪去，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暖意。
最令人欣喜的变化是她的呼吸——
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带着那种破风箱般的艰难嘶鸣，变得平稳而悠长了许多。
她依旧沉睡的时间居多，但昏迷的深度减轻了。
偶尔，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银色睫毛会微微颤动，仿佛在努力挣脱梦魇的束缚。
雾儿所有的感官都系在芙儿身上。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惊雷般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炸响，带来一丝几乎让她承受不住的、名为“希望”的尖锐刺痛。
她照料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
每一次喂食。
每一次擦拭。
每一次将手腕凑近那苍白唇瓣的“喂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一天，黄昏。
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处的舷窗，在布满锈迹和荧光苔藓的塔壁上投下最后一片昏沉的光斑。
砗磲壳中的水母冷火幽幽跳动，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静谧的蓝调。
雾儿像往常一样，半跪在芙儿的床铺边。
她刚刚用软布蘸着温热的冷凝水，仔细擦拭过芙儿的脸颊和脖颈，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接下来是每日必须的“能量”补充。
雾儿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
她熟练地抽出腰间的匕首——
那柄曾斩杀无数海怪、沾染深渊污血的凶器，此刻在她枯瘦的手中，却成了维系生命的工具。
冰冷的刀锋在左臂内侧，避开主要的血管，但选择了一块相对皮肉稍厚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划下。
嗤——！
熟悉的皮肉分离声。
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绽开。
暗红色的、带着雾儿独特生命气息的温热血液，瞬间涌出，顺着苍白瘦削的手臂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挣扎求生的暗红色小溪。
雾儿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痛觉早己麻木。
她将手臂凑近芙儿的脸颊，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托起芙儿小巧的下巴，让那苍白的、微凉的唇瓣触碰到温热的血泉。
“喝吧，芙儿……”
雾儿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尽的疲惫，却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就一点……就好……”
温热的血液沾染上芙儿的唇瓣。如同过去无数次一样，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微弱吮吸动作。
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芙儿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被什么困扰的表情。
紧接着，她那一首紧闭的眼睑，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
如同即将破茧的蝶翼！
挣扎着，想要掀开沉重的黑暗！
雾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连手臂上的血液流淌都忘记了，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芙儿脸上。
芙儿的眼睑颤抖得越来越剧烈。
终于，在雾儿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缓缓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银色的瞳孔！
不再是昏迷时的空洞无神！
而是带着一丝初醒的茫然、虚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蒙尘星辰重新亮起的微光！
那目光有些涣散，仿佛无法聚焦，但确确实实地，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雾儿脸上！
落在了——
那条正涌出鲜血、凑在她唇边的伤口上！
然后，芙儿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雾儿看得真切！
那口型……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的音节！
“……”
芙儿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微弱的翕动几乎难以察觉。她银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焦急和……委屈？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让她无法表达。
雾儿如同被闪电击中，浑身剧震！
她猛地抽回了手臂，甚至顾不上喷涌的鲜血滴落在芙儿的被褥上。
她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芙儿苍白的小脸，让自己的目光与她那双初睁的、带着水汽的银瞳平视。
“芙儿……你……你想说什么？”
雾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期待。
“再说一次……看着我……再说一次！”
芙儿被雾儿剧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银瞳中水汽更浓。
她努力地集中精神，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这一次，她的嘴唇更加清晰地、用力地翕动着，喉咙深处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雏鸟破壳般的气流摩擦声——
......
“…………疼……”
......
一个音节。
微弱，沙哑，带着初试啼声的稚嫩和生涩，如同风穿过锈蚀管道的呜咽。
但无比清晰！
“疼……”
这个字，如同最纯净的冰晶，瞬间击穿了雾儿几个月来筑起的、用疲惫、绝望和钢铁意志构筑的所有堤坝！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
这不是无意识的咕噜，不是深渊的低语，这是人类语言的音节！
这是芙儿——
这个从深渊中拾得、体内流淌着恐怖力量的小怪物——
第一次用属于“人”的方式，表达她的感受！
她在说……疼……
她在为雾儿的伤口……感到疼！
泪水。
汹涌的、滚烫的泪水——
毫无预兆地从雾儿深陷的眼窝中疯狂涌出！
混合着她脸上未干的血污，冲刷而下！
她无法抑制地呜咽出声，那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却又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近乎癫狂的喜悦！
她紧紧地将芙儿那依旧虚弱的小身体拥入怀中，双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芙儿……芙儿！”
雾儿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芙儿枯槁的银发上。
“你说话了……你会说话了！”
“不疼……我不疼！只要你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芙儿被雾儿紧紧抱着，小脸埋在雾儿瘦骨嶙峋却无比温暖的颈窝里。
她能感受到雾儿身体的剧烈颤抖，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能感受到那几乎要将她勒断的、却又无比安全的拥抱力量。
她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被这浓烈情绪所感染。
她小小的身体放松下来，依偎在雾儿怀里。
银色的瞳孔微微转动，里面倒映着雾儿泪流满面、却仿佛焕发出新生光芒的脸庞。
她似乎努力地想理解这复杂的情感，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用冰凉的小脸蹭了蹭雾儿滚烫的、布满泪水的脸颊。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彻底击溃了雾儿。
她抱着芙儿，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
几个月来的恐惧、绝望、疲惫、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彻底决堤，冲刷着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灯塔内，只剩下她嘶哑的哭声，砗磲冷火的幽蓝光芒，以及怀中那具微凉却带来无限生机的小小身体。
希望。
如同深渊中倔强萌发的幼苗，终于在这一声微弱的人间初啼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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