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莲火烬余灰
鹰愁崖的轰鸣水声,此刻在苏砚耳中只剩下模糊的、遥远的海浪声。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破碎的胸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内脏的碎末。视野被粘稠的血色涂抹,只能勉强分辨出前方岩台上,那团蜷缩抽搐的银白色身影。
神仆。
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降下“涤尘”神光的神仆。
此刻像一条离水的鱼,在湿冷的岩石上翻滚,发出压抑痛苦的嗬嗬声。他断腕处焦黑一片,不见流血,只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侵蚀。脸上更是黑气弥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蠕动,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黑血从口鼻中涌出,腥臭扑鼻。
杀了他。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苏砚混乱灼痛的脑海。药老灰败决绝的脸,小荷烧红惊恐的眼睛,王婶怀里猫叫般的婴儿啼哭……还有那道撕裂天际、冻结一切的惨白神光!所有画面在剧痛和毒素侵蚀下扭曲、破碎,最终只剩下最原始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
“呃……”苏砚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鸣,身体早己超出极限,仅凭一股燃烧灵魂般的恨意支撑。他死死攥着那块边缘锋利的碎石,指甲因用力而翻卷破裂,鲜血混着黑泥。他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在湿滑的岩石上挪动,身后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暗红血痕。每一步,都牵扯着破碎的内腑,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无法熄灭眼中那两点凶兽般的寒芒。
近了。
神仆似乎察觉到了杀意的靠近,挣扎着抬起头。那张曾经冰冷高傲、笼罩光晕的脸庞,此刻被痛苦和毒素扭曲得不形,眼中充满了怨毒、惊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疯狂。他试图抬起仅存的左手,指尖有微弱的白光挣扎着凝聚,却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灭,根本无法成型。
苏砚终于挪到了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曾经主宰生死的存在,如今像烂泥般瘫在自己脚下。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所有的愤怒、绝望、不甘,都凝聚在手中那块染血的尖锐石头上。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高高举起石头,对准了神仆布满黑气、因恐惧而大张的咽喉!
就在石锋即将刺落的瞬间——
“住手!”
一道清冷急促的声音,如同山涧冷泉,穿透瀑布的轰鸣和苏砚脑海中的嗡鸣,骤然响起!
苏砚的动作猛地一滞,布满血丝的赤红双眼循声望去。
瀑布飞溅的水雾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蒙着一块同样粗糙的布巾,只露出一双清澈得如同山间深潭的眼睛。此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苏砚浴血如鬼的模样和地上垂死挣扎的神仆,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那个在村里有过一面之缘,点破他丹药有“血味”的采药少女,清璃。
“他己是将死之人!强弩之末的反噬会要了你的命!”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你体内药毒煞气混杂,再妄动杀念引动气血,必死无疑!”
苏砚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理智告诉他,少女说得对。强行吞下那剧毒混乱的药渣,他的身体早己千疮百孔,如同一个随时会炸裂的破口袋。杀死这个垂死的神仆或许能泄愤,但对方临死反扑引动毒素,自己绝对活不下来。
可是……黑石村!小荷!药老!那冲天的白光!
“嗬……嗬……”地上的神仆似乎看到了生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仅存的左手徒劳地抓挠着地面,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苏砚,又扫向清璃,充满了诅咒。
苏砚眼中的血色翻涌,杀意与求生的本能疯狂拉锯。手中的石头,重若千钧。
就在这时,清璃动了。她没有靠近,只是迅速解下背上的小药篓,动作麻利地从里面取出几株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草药。其中一株,叶片形似莲瓣,边缘泛着极淡的银白色光泽,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沁人心脾的清凉气息。
“屏息!闭眼!”清璃低喝一声,同时将手中的几株草药猛地揉碎!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气和某种清凉药力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并不浓郁,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苏砚下意识地依言屏住呼吸闭上眼,那股清凉的气息仿佛无视了闭塞的感官,首接渗透皮肤,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他体内狂暴混乱、灼痛欲裂的经脉和脏腑。
那股清凉所过之处,狂暴肆虐的赤血藤煞气和蛇涎草剧毒仿佛遇到了天敌,虽然未能根除,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暂时束缚、安抚,那股首冲脑海、几乎要将理智撕裂的混乱和剧痛,竟然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地狱中,滴入了一滴甘泉。
趁此机会,清璃身形灵动如鹿,避开地上神仆徒劳抓挠的手,快速冲到苏砚身边。她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挣扎的神仆,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臂一把搀扶住苏砚摇摇欲坠的身体。
“走!”她声音短促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砚身体一僵,还想挣扎回头。清璃搀扶他的手猛地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你想死在这里,让那些等你的人白死吗?!”
等你的人……小荷……药老……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穿了苏砚被仇恨和毒素蒙蔽的心神。他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的血色终于褪去一丝,被更深沉的痛苦和茫然取代。他不再抵抗,任由清璃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远离瀑布、远离神仆的方向,钻进崖壁上茂密的藤蔓和乱石缝隙中。
身后,神仆痛苦绝望的嗬嗬声和怨毒的诅咒渐渐被瀑布的轰鸣吞没,最终消失在深渊的浓雾里。
***
清璃对鹰愁崖的地形异常熟悉,搀扶着苏砚在嶙峋怪石和湿滑藤蔓间穿行,最终来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天然石窟。石窟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完全遮蔽,内部不大,却干燥通风,角落里甚至铺着一些干草,显然是她常来的地方。
将苏砚小心地放在干草上,清璃立刻忙碌起来。她动作麻利地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跃,映亮了她蒙着布巾的脸颊和那双专注清澈的眼眸。她取出水囊,仔细清洗苏砚脸上、手上恐怖的伤口和污血。当看到苏砚胸口被神仆威压震裂、又被自己混乱药力侵蚀得深可见骨的伤口时,她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变得更加专注。
“忍着点。”她低声说,声音在狭小的石窟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取出捣药的石钵,将几种草药放入其中,快速捣碎。其中就有那株莲瓣状的草药,散发着清凉的气息。
药泥捣好,清璃小心翼翼地敷在苏砚胸前的伤口上。药泥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混合着奇异的清凉感猛地炸开!苏砚身体剧烈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引气!运转你体内的气!”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药力在帮你拔毒清煞,必须用灵气疏导,否则只会更糟!快!”
剧痛如同浪潮般冲击着苏砚的意志,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昏迷的深渊。但清璃的声音如同灯塔,穿透了痛苦的迷雾。他想起了药老传授的那点粗浅的引气法门,想起了怀里那本冰冷沉重的《九鼎丹经》!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苏砚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闭上眼睛,集中起全部残存的心神,拼命去感应体内那点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灵气。在混乱狂暴的煞气毒流中,那点灵气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烛火,微弱而顽强。
他笨拙地、艰难地引导着这丝烛火般的灵气,按照药老传授的最基础路线,在破碎的经脉中缓缓游走。每移动一寸,都像是在滚烫的刀山上攀爬,带来撕裂般的痛苦。但奇妙的是,随着这微弱灵气的移动,清璃敷在他伤口上的药泥所化的那股清凉药力,仿佛找到了指引,开始主动跟随、融入那丝灵气,所过之处,狂暴的煞气和剧毒虽然依旧顽固,却真的被一丝丝地压制、消磨、拔除!
剧痛依旧,但不再是纯粹的毁灭,而是伴随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带着生机的灼热与清凉交织的奇异感受。
就在他全神贯注对抗体内混乱,引导那丝微弱灵气与清璃的药力艰难融合时,怀中那本紧贴着皮肤的《九鼎丹经》残篇,陡然传来一阵强烈的悸动!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变得滚烫!
“嗡——!”
一声只有苏砚自己能“听”到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炸响!无数残缺混乱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他剧痛混乱的脑海!
他看到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鼎虚影,鼎身刻满模糊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神魔妖鬼!他看到鼎内烈焰焚天,火焰的颜色不断变幻,从凡俗的橙红,到灵火的青碧,再到魔焰的紫黑,最后化为混沌的灰白!他看到无数模糊的身影在鼎中挣扎、哀嚎、最终化为飞灰,融入鼎壁的符文……他还看到几行残缺不全、笔迹古拙、却蕴含着惊世狂意的字迹在鼎壁上闪烁:
**“…草木金石,皆可入药……”**
**“…神魔精魄,亦为丹材……”**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这十六个残缺却狂放不羁的大字,如同十六道开天辟地的混沌神雷,狠狠劈在苏砚的识海深处!将所有的痛苦、迷茫、仇恨、绝望,在一瞬间炸得粉碎!
“呃啊——!”苏砚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不再是赤红和混沌,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明悟!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剧痛,而是因为一种颠覆认知的、源自灵魂的战栗和狂喜!
他看到了!
药老临终前那灼灼目光的含义!
他摔碎赤血藤时,心底那不甘咆哮的根源!
他强行糅合毒药反噬神仆时,那冥冥中的一线指引!
丹道!原来可以如此!不拘一格!夺天地造化!炼万物归元!
神骨魔血,天地法则,皆可入鼎!何须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使”乞求?何须被那“长生税”压断脊梁?
“哈……哈哈哈……”沙哑破碎的笑声从苏砚喉咙里挤出,混合着血沫,在寂静的石窟中回荡,显得诡异而疯狂。他挣扎着坐起身,胸前敷着的药泥簌簌落下,露出狰狞的伤口,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跳跃的火光,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清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状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惊疑和担忧。“你……你怎么了?药力反噬神智了?”
苏砚猛地转头看向她,那燃烧着疯狂明悟的眼神让清璃心头一悸。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胸口,又指向洞外黑石村的方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你闻到了吗?那味道……”
清璃一愣,随即鼻翼微动。洞外夜风送来远处的气息,除了草木泥土的湿气,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无数草木瞬间被极致冰寒冻结后碎裂成齑粉的……死寂之味。
“血味……还有……灰烬的味道。”苏砚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为一种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幽潭。“整个村子……都成了灰。”
清璃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布巾下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明白了。那冲天的惨白神光……涤尘!
苏砚不再看她,挣扎着,几乎是爬着,挪到洞口。他拨开厚厚的藤蔓,望向黑石村的方向。
黑夜沉沉。
曾经在暮色中还能看到零星灯火的位置,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没有哭喊,没有犬吠,什么都没有。只有风穿过空旷死地的呜咽,带来那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灰烬与冰寒混合的气息。
那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虚无和死寂。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一个叫做黑石村的村落,从未有过那些卑微挣扎的生命。
苏砚静静地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哭,没有嘶吼,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那双映着无边黑夜的眼睛深处,那冰冷的幽潭之下,压抑着足以焚毁天地的岩浆。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这双手,采过药,炼过丹,也攥过杀人的石头。现在,它们空空如也。
他默默地爬回洞内,在清璃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开始极其缓慢地、一丝不苟地清理自己身上的血污。用清水洗净脸和手,撕下破烂的衣襟,艰难地包裹胸前狰狞的伤口。动作僵硬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挪到火堆旁,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冰冷沉重的《九鼎丹经》残篇。
封面焦黑,卷曲,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痕。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缓缓抚过封面残缺的古篆,抚过那个半隐半现的“炉”字。
石窟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苏砚粗重却平稳的呼吸声。
许久,久到清璃以为他睡着了,或者彻底麻木了。苏砚才用极低、极哑的声音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那本冰冷的经书起誓:
“此炉未冷。”
“此火……未熄。”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石窟的藤蔓,投向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名为故乡的虚无之地。眼中幽潭深处,冰冷的岩浆无声沸腾。
“灰烬里……也能炼出新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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