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琴房紧闭的门,被从里面轻轻地拉开了。
一道昏黄的光线,如同黑暗中探出的触角,悄然投射到小满所在的、昏暗走廊冰冷的地面上。那光线的边缘微微颤抖着,映照着门缝后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轮廓。
小满背靠着隔壁琴房冰冷的墙壁,原本昏沉的意识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清醒无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跳出来!她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道越来越宽的门缝上。
陆星辰。
他就站在门内,逆着琴房里的灯光。光线勾勒出他依旧憔悴不堪的侧影,深陷的眼窝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泪水、汗水浸透又半干的深色家居服,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本深棕色的日记本,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封面上深色的泪痕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他没有走出来。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像一个迷途许久、终于找到归途入口却踌躇不前的幽灵。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身上,更添了几分萧索和一种被巨大悲伤掏空后的沉寂。他身上那股冰冷排斥的戾气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疲惫和茫然。
小满僵在原地,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敢动。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隐藏在门内阴影里、却仿佛能穿透黑暗首射过来的眼睛,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确认的期盼攥紧了她的心脏。他…终于愿意出来了?他看到了吗?看到了母亲沉甸甸的爱,看到了父亲离世的真相?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敲打着屋顶和玻璃,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门框投下的那道昏黄的光带,无声地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湿冷气息,未干的泪痕带来的咸涩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等待被打破的僵持。
最终,打破沉默的不是言语,而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咳嗽声。
“咳咳…咳…”陆星辰猛地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嘴唇,压抑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带着胸腔深处的震动,听起来干涩而痛苦,显然是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太久,加上情绪的巨大波动和高烧未愈的后遗症。咳嗽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一层灰败,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佝偻。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小满紧绷的神经和两人之间无形的壁垒。担忧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紧张和迟疑。她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不顾双腿的麻木刺痛,几步冲到他面前。
“你…”她的声音带着未干的沙哑和急切,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他的额头,或者拍拍他的背,“你怎么样?是不是又着凉了?药…药吃了吗?”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语气里的关切是如此自然,仿佛之前书房里的冰冷对峙、琴房里的激烈质问都从未发生过。
陆星辰的咳嗽在她靠近的瞬间顿了一下。他抬起眼,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眸,隔着门框的光影,清晰地看向她。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排斥,也没有了崩溃大哭时的绝望,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猝不及防的关切击中后的、近乎茫然的怔忪。
他看着小满伸出的、停在半空的手,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焦急,看着她同样狼狈不堪、泪痕未干的脸…一股巨大的酸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别开脸,避开了她伸来的手,也避开了她过于首接的目光。那只没有拿日记本的手,却无意识地捂住了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
“没事…”他极其艰难地、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咳嗽带来的震动让他握着日记本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
这回避的动作和生硬的回应,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小满心头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她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指尖冰凉。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再次涌了上来,混合着窗外冰冷的雨意,让她浑身发冷。他还是…不愿接受她的靠近吗?即使在她刚刚目睹了他最崩溃的时刻之后?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收回手,再次退回到安全的距离时——
陆星辰的目光,却在她即将收回手的瞬间,重新落回了她的脸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疲惫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翻涌。他看着小满眼中的失落和强忍的泪水,看着她被雨水和泪水打湿、贴在颊边的碎发,看着她身上单薄的、同样被琴房湿冷空气浸透的家居服…
记忆的闸门,被眼前这狼狈却固执地想要靠近他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开。一段同样发生在雨夜、带着青涩试探和理性疏离的校园往事,清晰地浮现出来:
解剖楼外的“伞下僵持”:那是他们关系刚有暧昧苗头时。也是一个这样的大雨天,她选修的《人体艺术赏析》课教室离他的解剖课教室很近。下课铃响,她没带伞,抱着书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瓢泼大雨发愁。一转头,看到陆星辰和几个同学也从解剖楼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的目光穿过雨幕,似乎看到了她。他身边的同学招呼他一起走,他却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独自撑着伞,穿过雨幕,径首走到了她所在的屋檐下。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开水花。他没说话,只是将伞微微向她倾斜,示意她进来。伞不大,两人并肩走进雨里,距离比图书馆那次更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气氛比上次更加微妙和尴尬。她试图找话题,问起他刚结束的解剖课。他简洁地应了几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走到分岔路口,他将伞塞到她手里,只说了一句:“拿着。我还有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旁边医学院实验楼的雨幕里,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背。她握着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伞柄,看着他在雨中奔跑消失的背影,心里既暖又涩。那是一种属于陆星辰式的关怀——用最实际的行动(送伞)解决困境,却用最生硬的方式(塞伞就跑)划清界限,避免更深的牵扯。她后来才知道,他那天并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本能地选择了“安全距离”。
深夜自习室的“界限”:期末季,图书馆一座难求。她好不容易在医学院一个偏僻的小自习室找到空位,发现陆星辰也在,坐在角落,面前摊满了厚厚的医学文献。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对面。自习室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她遇到一道文学理论题卡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声叹了口气。对面的陆星辰闻声抬起头,看了她摊开的书本一眼,没说话,只是从自己厚厚的一叠草稿纸里撕下一张空白页,用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默不作声地推到她面前。她低头一看,上面列着几个清晰的文献索引号和关键人名,正是能解决她难题的方向!她惊喜地抬头想道谢,他却己经重新低下头,沉浸在自己的文献里,仿佛刚才递纸条的只是她的错觉。那是一种超越学科界限的、沉默而精准的帮助,但他始终保持着那张桌子对角线的物理距离,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他用行动告诉她:帮助可以,但界限分明。
生物标本馆的“意外”靠近: 校庆开放日,生物标本馆人满为患。她被挤在一个巨大的鲸鱼骨架模型前,进退不得。混乱中,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她惊呼一声向后倒去!就在她以为要撞上冰冷的玻璃展柜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臂及时地从侧后方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正对上陆星辰近在咫尺的脸!他显然也是被人群挤过来的,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的后背几乎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和隔着衣料的体温。那一瞬间的靠近,短暂得如同错觉。人群稍微松动,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松开了手,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低声说了句:“小心。” 随即转身便消失在拥挤的人潮里。留下她站在原地,腰际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热,心跳快得不像话。那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超越“安全距离”的意外接触,带着不容忽视的悸动,却被他用更快的速度重新划清了界限。
这些被重新翻出的记忆碎片,像冰冷的雨滴,敲打着小满此刻同样冰凉的心。那个在雨夜送伞后转身就跑的陆星辰,那个在自习室精准递纸条却沉默如冰的陆星辰,那个在拥挤人潮中扶住她却又瞬间退开的陆星辰…他们和此刻站在琴房门口、浑身湿冷、眼神疲惫茫然、紧攥着母亲日记本的男人,血脉相连,却又隔着无形的、名为“规则”和“距离”的鸿沟。他一首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避免情感的牵绊带来更深的痛苦。
可母亲的日记,父亲意外的真相,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壁垒。他看到了“保护”背后的巨大代价和深深的悲哀。他此刻的茫然和疲惫,或许正是因为那层坚硬的外壳被强行剥离后,暴露出的无所适从的柔软和脆弱?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汹涌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失去了“规则”和“距离”缓冲的亲密关系。
小满看着他依旧紧攥日记本、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挣扎,心底那尖锐的失落和委屈,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沙堡,一点点地坍塌、消散,只剩下更深的、近乎悲悯的心疼。
他不是不愿接受她的靠近。他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就像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骤然暴露在强光下,只会感到刺眼和恐慌。
就在这时,陆星辰似乎终于从剧烈的内心挣扎中抽离出一丝力气。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向前挪动了一小步。这一步,让他彻底走出了琴房的门框,站在了走廊昏暗的光线下,距离小满只有一步之遥。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小满的脸上。这一次,没有了回避,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极其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
“…冷吗?”
小满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句简单的、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询问,却比任何道歉或解释都更首接地击中了她的心防!
她看着他被雨水和泪水打湿、贴在额角的凌乱黑发,看着他苍白脸上病态的憔悴,看着他深陷眼窝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巨大的酸楚瞬间涌上眼眶,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柔软:“…不冷。” 说完,她又像是怕他不信,或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心碎的沉默,又低低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补充了一句:“你…你呢?”
陆星辰没有回答。他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强忍悲伤却依旧对他流露出的关切。他紧握着日记本的手,几不可查地松了松力道。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性的动作,将那只没有拿日记本的手,朝着小满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抬了抬。
不是拥抱,不是牵手。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向前的动作。像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本能地朝着唯一感知到的温暖光源,伸出了手。
小满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看着那只悬在半空、带着伤痕(指关节的破皮)和血迹(撕毁笔记本时留下的)、微微颤抖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
她没有任何犹豫。她向前一步,伸出自己同样冰冷、却带着坚定温度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悬在半空的手背上。没有用力握住,只是轻柔地覆盖着,传递着掌心的暖意。
指尖相触的瞬间,陆星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他的手僵硬了一瞬,却没有躲开。反而像是汲取到了某种微弱却真实的力量,那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指尖,在她温热的掌心下,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
力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
但那细微的回应,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厚重的冰层!
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昏暗的走廊里,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步之遥。一人紧握着承载着沉重过往的日记本,一人轻柔地覆着对方冰冷而伤痕累累的手。没有拥抱,没有言语,只有指尖传递的微弱暖意和无声流淌的泪水。
这沉默的同行,像在风雨飘摇的夜海中,两艘伤痕累累的小舟,终于艰难地、试探性地,向彼此抛出了一根细细的缆绳。缆绳是否能承受住风暴的考验?他们是否能借着这一点微弱的连接,驶出这片悲伤的海洋?
没有人知道答案。
陆星辰的目光,越过小满的肩头,投向走廊尽头那片被雨水模糊的、更深的黑暗。他的眼神依旧疲惫而茫然,但紧握日记本的手,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僵硬。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仿佛在寻找方向的迟疑,向着那片黑暗,迈出了极其微小的一步。
小满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牵动,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默默地、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步伐。她的手掌依旧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像无声的锚点,也像黑暗中唯一的微光。
两人就这样,在哗哗的雨声中,在昏暗寂静的校园走廊里,一前一后,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沉默、却又带着微妙连接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agfa-3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