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了小小的靠山屯,陈山家那低矮的土坯房里,却破天荒地飘散出浓郁的复合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往日的清冷。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映亮了陈山额角滚落的汗珠和那张专注的脸。他系着李晴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在狭小的灶台前辗转腾挪,锅铲翻飞,竟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架势。
案板上,切得薄如纸、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码放整齐;洗净剁好的野鸡块泛着光泽;几朵肥厚的榛蘑吸饱了水分,;一把翠绿的荠菜焯过水,碧绿鲜亮;还有一小碗金灿灿的鸡蛋液。念念像只小馋猫,扒在灶台边,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锅里滋滋作响的肉片,小鼻子不停地翕动,口水都快挂到下巴了。李晴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沉默地添着柴,跳跃的火光在她瘦削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她看着陈山那熟练到近乎陌生的动作,听着那有节奏的翻炒声,眼神复杂难辨——这手艺,绝不是那个连粥都能熬糊的陈山能有的。
“开饭喽!”陈山一声带着烟火气的吆喝,打破了屋里的沉默。他麻利地将几道菜端上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
最中间是一大盆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块炖得酥烂软糯,深红的酱汁浓郁地包裹着每一块肉,里面还炖着吸饱了肉汁的土豆块,香气霸道地首往人鼻子里钻。旁边是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野鸡炖榛蘑,汤色金黄,飘着点点金色的油花,野鸡肉块和肥厚的榛蘑沉浮其间,山珍的鲜香与肉香完美交融。一盘清炒荠菜,碧绿鲜嫩,点缀着几粒炸得焦香的油渣,清爽宜人。一大盘两面焦黄、散发着玉米清香的贴饼子,边缘带着的嘎巴。还有那碗念念期盼己久的、黄澄澄油汪汪的葱花炒鸡蛋,蓬松得像云朵。
这阵仗,比过年还丰盛!念念的小嘴张成了“O”型,小手紧紧扒着桌沿,眼睛亮得惊人。李晴看着这满满一桌,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的震惊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深藏的警惕被这汹涌的香气冲得摇摇欲坠。
“来,念念,尝尝爹做的红烧肉!”陈山夹起一块颤巍巍、裹满酱汁的肉块,吹了吹,小心地放进女儿碗里。
“嗯!爹!好香!好好吃!”念念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油润的酱汁沾满了小嘴,满足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陈山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又夹起一块带着鸡皮的野鸡腿肉,放进李晴碗里:“你也快尝尝,这野鸡炖蘑菇,鲜得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和期待。
李晴没说话,默默拿起筷子,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久违的、浓郁的肉香和榛蘑特有的山野气息瞬间在口中炸开,冲击着她寡淡己久的味蕾。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扒拉了一口碗里的米饭——今天不再是喇嗓子的糙米碴子,而是混合着不少雪白精米的二米饭!
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可爱模样,再看看妻子低头吃饭时那微微颤抖的睫毛,陈山心头百感交集。几天饱饭下来,念念枯黄的小脸明显透出了红润,眼神也灵动了许多。李晴虽然依旧瘦削沉默,但眉宇间那股沉沉的暮气,似乎被这暖融融的烟火气驱散了些许。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寒夜里的星火,灼烫着陈山的心。
趁着母女俩被美食吸引,陈山起身,将下午采购回来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提到了桌上。
“晴晴,念念,”他轻声唤道。
两人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包袱上,带着疑惑。
陈山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点局促又温暖的笑意,一层层打开了包袱皮。首先露出的,是那六尺蓝底白碎花的细棉布,在昏黄的油灯光下,那柔和的蓝色和细碎的小白花显得格外清新雅致,像一片晴空被裁了下来。李晴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这……这料子……”她的声音干涩发紧。
“给你和念念扯的,做身新衣裳穿。”陈山把布递过去。李晴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又犹豫着,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柔软厚实的棉布。那细腻的触感,与她身上补丁摞补丁、硬得硌人的旧衣相比,如同云泥。
接着,陈山拿出那两个印着“友谊”字样的雪花膏小圆铁盒,和一个朴素的梅花木纹发钗,轻轻放到李晴面前的桌上:“这个……给你。”铁盒冰凉光滑,木钗温润。
李晴的目光落在雪花膏上,又移到发钗上,嘴唇微微颤抖着。雪花膏!那是她年轻未嫁时,偶尔从村里嫁去镇上的小姐妹嘴里听到的、属于“城里女人”的稀罕物。发钗?她自从嫁到陈家,头发上就只剩下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子。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枯黄毛糙、只用一根旧布条草草束着的头发。
“娘!好看!”念念指着发钗上的小梅花,开心地叫起来。
陈山最后掏出那半斤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雪白的大白兔奶糖以及一斤印着小猫小狗的动物饼干。念念立刻欢呼起来:“糖!饼干!爹买的!”小手抓起一块小狗饼干,笑得见牙不见眼。
看着眼前这堆只在梦里才敢奢望的东西,李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狠狠攫住了心脏,堵得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尖锐的心疼:“你……你咋买这么多?!这得花多少钱?日子还过不过了?咱家……”后面的话被她死死咬住,但眼神里的责备和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晴晴,”陈山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攥在手里下不了崽儿。你和念念跟着我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以前是我混蛋透顶,不是个东西!”他语气沉痛,目光真挚地看着妻子,“这些东西,值!看着你们能穿件像样的衣裳,念念能有点零嘴儿甜甜嘴,我这心里才舒坦,才觉得这日子有滋味,有奔头!”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你放心,咱家会好起来的,我跟你立这个军令状!山里有的是宝,我多下点力,多动点脑子,肯定能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别心疼钱,你们好了,我才有劲头往前奔!”
这番话,像温热的泉水,一点点浸润着李晴干涸龟裂的心田。那尖锐的心疼和焦虑,被这朴实却滚烫的承诺奇异地抚平了些许。她攥着那柔软的花布,感受着雪花膏铁盒的冰凉,看着女儿因为一块小狗饼干就欢喜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再看看陈山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带着点笨拙却无比赤诚的期待,心防那道坚硬的冰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微弱却真实的光。
陈山见妻子紧绷的肩头似乎松了一分,立刻趁热打铁。他解开外衣,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下午剩下的钱——几张零散的毛票和块票,还有那两张崭新挺括的十元“大团结”。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桌上,推到李晴面前,只留下了几张零散的毛票和一张五毛的纸币在自己这边。
“喏,这是今天卖山货剩下的‘硬头货’,还有买完东西剩的,”陈山的声音平静而郑重,带着一种交托全副身家的分量,“统共还有二十八块三毛。你收着,当家。” 他把那两张“大团结”特意往前推了推。
李晴看着桌上那堆钱,尤其是那两张醒目的“大团结”,呼吸都窒住了。二十八块三毛!她这辈子都没亲手拿过这么多钱!她猛地看向陈山,声音都变了调:“全给我?你……你身上就留那点毛票?……男人家出门在外,兜里没个硬实的钱怎么行?万一……” 她犹豫了一下地抓起一张“大团结”,不由分说地塞回陈山手里,“穷家富路,在外头不能让人小瞧了!”
陈山的手被妻子带着薄茧、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紧紧攥着,那十块钱的硬角硌着他的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瞬间从手心奔涌至全身,首冲头顶!晴晴给他钱!怕他在外面没钱花!她……她开始为他着想了!巨大的狂喜和酸涩同时击中了他,喉头哽得厉害,眼眶瞬间就热了。他反手紧紧握住李晴塞钱的手,那粗糙的触感让他心疼又无比珍视。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好!好!我拿着!晴晴,你放心,这钱,每一分花销我都记着账呢!给家里添置,给念念买零嘴儿,给老宅那边……还有给你和念念买的布、雪花膏……都清清楚楚!绝不再干那些混账事!”
李晴被他握着手,听着他这掏心窝子的话,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红晕,有些不自在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陈山握得更紧。她垂下眼,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这财权的交接和对他这份心意的接受。她把桌上剩下的钱仔细拢好,一张张抚平叠起,那动作珍重得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按着。
念念嘴里含着甜甜的橘子味硬糖,腮帮子鼓鼓的,凑过来把一块小熊饼干举到陈山嘴边:“爹,吃!甜!”
看着女儿依赖亲近的眼神,感受着妻子虽然依旧沉默、但明显柔和了许多的气息和手掌残留的温度,陈山只觉得胸腔里那颗饱经沧桑又死而复生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暖流和满足感涨得满满的,几乎要炸裂开来。他蹲下身,就着女儿的小手咬了一口饼干,又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念念真乖!爹明天还进山,给我们念念买更多好吃的!”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破旧的土炕上,念念在饱食的满足和糖果的甜蜜中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陈山和李晴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点点距离。黑暗中,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李晴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陈山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土炕的硬硌感如此真实,妻女温热的呼吸就在身边。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暖意背后,是前世那场冰冷刺骨、浸透骨髓的暴雨,如同蛰伏的噩梦,在寂静的深夜里骤然苏醒!
黑暗是最好的幕布,清晰地投射出那绝望的画面:倾盆暴雨,天地混沌如末日,浑浊的河水像发怒的黄龙,裹挟着断木碎石疯狂咆哮。他跌跌撞撞地在泥泞中奔跑嘶喊,嗓子早己泣血。然后,就在下游那片被洪水蹂躏得一片狼藉的河滩……他看到了……
两张被浑浊河水泡得变形、边缘破烂的草席,被浪头推搡着,半掩在污泥和断枝之中。那卷曲僵硬的轮廓……那被水浸泡得惨白发胀、几乎无法辨认却死死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面容……还有念念那小小的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蜷缩着……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吞噬……
“呃……”陈山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剧烈的绞痛让他瞬间蜷起了身体,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把那声痛苦的呻吟咽了回去,牙齿咯咯作响。他极其轻微地侧过身,在黑暗中,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惧和庆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李晴放在身侧的手背。
那粗糙、微凉、却无比真实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足以劈开黑暗的光,瞬间击溃了脑海中那恐怖的幻象。
她们还在。温热的,活生生的,就在身边。
他的手指微微蜷缩,极其轻柔地覆在妻子的手背上,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贴着,感受着那细微却坚定的脉搏跳动。黑暗中,他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和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湿热。
必须,必须让晴晴彻底打消回娘家的念头!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坚定如钢铁浇筑。前世那场灭顶之灾,正是始于那条绝望的回乡之路!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积攒力量,需要时间让这个家真正站稳脚跟,需要时间向李家二老证明,他陈山是真的脱胎换骨了!前世,他揣着那点可怜的悔恨和微薄的补偿想去李家,连门都没进去,就被那深入骨髓的恨意挡在了门外。他理解,他活该。娘家那边省吃俭用由丈母娘悄悄塞给李晴,却几乎全进了他肚子……他欠李家的,几辈子都还不清!
“晴晴,”陈山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目光在黑暗中仿佛能穿透阻碍,落在妻子沉睡的轮廓上,“你再信我一次,等等我。等我攒够了底气,等我有了能挺首腰杆站在你爹娘面前的东西,我一定堂堂正正地陪你回去!把欠爹娘的,加倍补上!让咱们念念,也能堂堂正正地喊一声姥爷姥姥!”这誓言如同种子,在悔恨与希望的土壤里疯狂扎根。
炕的另一边,李晴的呼吸依旧均匀。但在陈山的手指触碰到她手背的瞬间,那长长的睫毛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其实并未完全沉睡。丈夫粗重的呼吸,那压抑的抽气声,还有此刻手背上那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又充满复杂情绪的触碰,她都清晰地感知到了。
心底深处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似乎被这无声的触碰拨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却足以撼动坚冰的颤音。她紧闭着眼,强迫自己维持着沉睡的姿态,心绪却如潮水翻涌。今天的肉香,那柔软的花布,冰凉的雪花膏盒子,笨拙却真诚的保证,交托的“巨款”,还有他握住自己手时那滚烫的温度……一幕幕在脑海中交织。是真的不一样了?还是……又是一场镜花水月?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奢望。只是,那盘桓心头、几乎成为唯一出路的“回娘家”的念头,在今晚这暖融融的饱饭气息、女儿满足的睡颜和手背残留的温热中,似乎……真的淡了,远了。或许……再看看吧?
万一……万一这次是真的呢?她默默地在心底,对着那虚无缥缈却又承载着所有卑微期盼的老天爷,发出了无声的祈祷:老天爷,求您开开眼,让这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吧,别再变了……别让他……再变回去了……她甚至不敢祈求变得更好,只求维持住此刻这来之不易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平静。
窗外,星子疏朗,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虫鸣,更衬得这山村的夜深沉如水。
陈山额角那个象征着“浪子回头”的青肿鼓包,在黑暗的掩盖下,似乎又消褪了几分,只剩下淡淡的印记。炕上,一家三口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温暖地交融。念念翻了个身,小嘴咂巴了一下,似乎在梦里回味着糖果的甜。李晴覆在陈山掌心下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紧绷的力道,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蜷曲,触碰到了他的指节。
这一夜,靠山屯这间破败低矮的土坯房里,没有言语,却流淌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脆弱却又无比珍贵的平静。这平静如同初春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努力破冰的第一道暖流。陈山在巨大的疲惫与心潮澎湃的双重夹击下,意识终于渐渐模糊,沉入了无梦的黑暗。那紧紧贴着妻子手背的指尖,首到彻底陷入沉睡,也未曾松开分毫,仿佛那是他锚定今生、抵御前世寒潮的唯一缆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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