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啊，原来并不如想象中沉重漫长。
那辆失控的“大运”裹挟着钢铁巨兽的咆哮，碾碎骨头与内脏的闷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又似乎极其遥远。陈山最后的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被撕扯成两片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片是冰冷的雨幕，铺天盖地，吞噬了乡间小路的轮廓。天空中划过的闪电如同地狱的窥探，瞬间定格了两个蜷缩在泥泞里的身影——李晴枯草般散乱的黑发浸在泥水之中，念念那泡得微微的身体，还被李晴紧紧的抱在怀中。生命的火焰，就在那冰冷的洪水中彻底熄灭。雨点砸在她们了无生气的脸上，也砸在他灵魂的深渊里，冰冷彻骨。
另一片，则清晰得如同刻在骨头上的耻辱烙印。靠山屯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几张黝黑粗糙的脸孔凑在一起，浑浊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淌出鄙夷与幸灾乐祸。指指点点的手势，无声翕动的嘴唇，那些无声的唾骂，比车轮碾过身体的剧痛更狠地扎进他的心脏：“呸！活该！”“报应！”“早该死了，祸害妻女的玩意儿！”……每一个眼神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得他无处遁形，只想立刻钻进脚下冰冷潮湿的柏油路面，永远消失。
悔恨与剧痛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濒死的灵魂死死缠住、撕扯、窒息。他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那沉甸甸的、足以压碎灵魂的羞耻感。
……
“呜…呜…娘…饿…”
一阵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的呜咽，像小猫垂死的哀鸣，艰难地钻进了陈山混沌的意识。
刺骨的冷意包裹着他，身下硬得像石头，硌得骨头生疼。一股浓重的霉味、灰尘味和破败棉絮的馊味混合着深入骨髓的饥饿感，首冲鼻腔。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昏黄的光线从一扇破旧的木格纸窗透进来，窗纸补丁摞着补丁。屋顶的房梁和苇席顶棚被烟火熏得乌黑油腻。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尘埃。
视线所及，一片赤贫。墙角立着个缺口的粗陶水缸。土炕边，几块木板和土坯搭成的“柜子”上，只有一个豁了口的粗碗，碗底残留着一点糊糊干痕。柜子边上，放着一根光溜溜的擀面杖。屋子中央，半人高的粗陶米缸最为刺眼，黑洞洞的缸口朝天，缸壁内部被刮得锃亮，缸底只剩一层刮不起来的灰白粉末。
“呜…饿…娘…饿…”
那细弱得如同叹息的呜咽声又响了起来。
陈山猛地侧过头。
土炕另一头，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蜷缩着两个人影。
李晴一头枯草似的头发胡乱挽着，打满补丁的蓝布棉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她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对面，像两口枯井，但死寂深处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她的手臂紧紧环抱着怀里那个小小的、正在微弱抽噎的身影——念念。孩子的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每一次抽噎都耗尽力气，小小的身体在李晴臂弯里虚弱地颤抖。
这幅景象像冰锥刺进陈山的心。震惊、酸楚和滔天的悔恨瞬间将他吞没。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用手肘撑住冰冷的土炕，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坐首了身体。他喘着粗气，目光急切地投向那对蜷缩在角落的母女，嘴唇翕动，想发出声音。
就在他坐首身体，目光投过去的那一瞬间——
李晴那双空洞的眼睛骤然聚焦！瞳孔深处死寂的惊恐像是被点燃的枯草，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戒备！长期积累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她的身体猛地绷紧！紧抱着念念的手臂下意识地将孩子更深地往自己身后藏去，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住。与此同时，她那枯枝般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抓过柜子上那根擀面杖，紧紧攥在手里！
“唔……”孩子被她突然收紧的手臂勒得发出一声短促的、不舒服的哼唧。
陈山完全愣住了，巨大的悲恸和重生带来的混乱让他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晴的脸上肌肉紧绷，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握着擀面杖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坐首了身体、正望向她们的陈山，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即将发生。
“我……”陈山喉咙里终于艰难地挤出半个沙哑的音节，只想解释。
那半个字，成了点燃引信的星火。
就在“我”字刚出口的瞬间，李晴眼中的恐惧骤然放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她握着擀面杖的手臂猛地抬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风声，朝着陈山的脑门位置狠狠挥了下来！
太快了！太突然了！
陈山只看到一道棍影劈落，伴随着李晴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脑门上。
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猛地炸开！眼前的一切瞬间旋转、模糊，然后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噬。
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悔恨、所有想说的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彻底砸碎。
他感觉不到自己倒下，只觉得整个头嗡嗡作响，沉重的黑暗拖拽着他急速下坠。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似乎隐约听到那根擀面杖掉落，砸在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晴依旧保持着那个挥棍后的姿势，像一尊僵硬的石像，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毫无血色，只有惊魂未定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她死死盯着土炕上那个再次瘫倒、一动不动的身影，眼神里只有更深的绝望在蔓延。
怀里的念念似乎被这可怕的寂静吓住了，连那微弱的呜咽也彻底停了，只剩下小身体在李晴僵硬的臂弯里，无法控制地、细密地颤抖着。
屋子里悄无声息，那根擀面杖静静躺在炕沿，棍身靠近顶端的地方，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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