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言收回手，重新靠回自己的椅背。他没有看她演算的过程，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的枝桠上。他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眼下的阴影也比常人更深重些，但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像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活水。他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缠着银线星辰的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和温热的指尖形成奇异的触感。他偶尔会抬眼，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宋清溪低垂的发顶，掠过她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角，然后又迅速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唯有耳根处悄然晕开的一抹极淡的红晕，泄露了瞬间的心绪波动。
课间，宋清溪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素净的饭盒，里面是宋妈妈早起做的红枣小米粥和几个温热的白胖包子。她把饭盒轻轻推到两人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
“我妈说……天冷，吃点暖和的。”她小声说，目光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饭盒盖子上的卡通小熊贴纸。
许嘉言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那还氤氲着热气的饭盒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一个包子。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食物，那暖意似乎顺着指尖，一路熨帖到冰冷的心底。他小口地吃着，动作有些机械，但原本紧绷的肩线却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了几分。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拍打玻璃，教室里却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暖流。
宋清溪妈妈来过学校几次。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在教室后门安静地等。有时带来一件厚外套，有时是一盒还温热的饺子。她从不问太多，只是温和地叮嘱宋清溪“好好吃饭，好好照顾同学”。一次放学，她看着许嘉言单薄的身影沉默地走在前面，轻轻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女儿低语：“这孩子……心里苦。你……多陪陪他。”声音里带着长辈的怜惜和一种默许的温柔。宋清溪鼻子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日子在题海、考试和这种无声却坚实的陪伴中缓慢流淌。许嘉言的话依旧不多，但宋清溪能感觉到他身上那层坚硬的、隔绝一切的冰壳，正被一种细微而持续的温度，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融化。他会在她被一道英语长难句卡住时，用那支缠着银线的钢笔，在草稿本上画出清晰的句子结构树状图；会在她值日跛着脚提水时，沉默地接过沉重的水桶；会在她冻得搓手时，不动声色地将靠近暖气的位置让给她。那些细小的、带着他体温的关怀，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星子，微弱却坚定地驱散着彼此心头的阴霾。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冬日难得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校园里，积雪融化，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清冷的光。高一（3）班教室难得的轻松，同学们三三两两讨论着寒假计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解放后的喧嚣。
教室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带起一阵冷风。
喧闹声戛然而止。
门口站着两个人。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剪裁精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冷峻，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审视的目光，像一台精密冰冷的仪器。女人则裹着一件奢华的皮草外套，妆容精致无瑕，但眉眼间透着一种被精心保养也难掩的疲惫和刻薄，昂贵的香水味瞬间盖过了教室里的粉笔灰气息。
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精准地锁定了靠窗第一排那个穿着旧校服、正低头整理书本的清瘦身影——许嘉言。
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认出了这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如同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王莉莉坐在后排，脸上瞬间浮起一种看好戏的、混合着嫉妒和幸灾乐祸的兴奋表情，身体微微前倾。
许父率先迈步走进教室，锃亮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哒、哒”声。许母紧随其后，高跟鞋的声音同样咄咄逼人。他们径首走到许嘉言的课桌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许嘉言整理书本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没有抬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如同瞬间进入防御状态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那支缠着银线的钢笔，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嘉言，”许父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跟我们回去。手续都办好了，下学期转去市国际学校。你的东西，不需要的可以扔了。”他的目光扫过许嘉言桌上那本卷了边的旧词典和洗得发白的笔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许母从她限量版的手袋里，拿出两个印着烫金外文标志、制作极其精美的硬壳文件夹，“啪”地一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甩在许嘉言的课桌上。文件夹的透明夹层里，清晰可见几份印着醒目外文标题的证书——德语C2（最高级）语言证书、法语DALF C2证书、西班牙语DELE C2证书……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那烫金的字母和权威机构的印章闪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看看！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许母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激动和理所当然的掌控欲，“我们居然都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天赋！窝在这种地方，跟着……”她的话语刻意顿住，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许嘉言身上那件旧毛衣，以及旁边脸色发白的宋清溪和她桌上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廉价水杯，嘴角勾起一丝刻薄的弧度，“……简首是暴殄天物！国际学校的资源，才能把你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以后出国，进顶尖的翻译机构或者外交领域，前途无量！”
价值？天赋？前途无量？
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许嘉言早己伤痕累累的心上。他攥着钢笔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节处那枚银线缠绕的星辰图案深深嵌入掌心皮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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