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夏末最后的炽烈，莽撞地穿透高一（3）班窗玻璃上薄薄的灰尘，在教室前排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新课本的油墨味、粉笔灰的微尘，以及少年人特有的、躁动不安的青春气息。
班主任老李的声音在讲台上嗡嗡作响，宣布着新学期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宋清溪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摊在桌面上那张英语试卷边缘。鲜红刺目的“23”分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眼睛。同桌赵晓燕那刻意压低的惊呼还是清晰地钻进耳朵：“哇，清溪，你数学又是满分！太神了吧！不过你这英语……”后面的话被某种心照不宣的同情取代，还伴随着几声周围同学若有若无的抽气声。
宋清溪把头埋得更低了，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喉咙里堵着一团又酸又涩的东西。她甚至能想象出后排那几个总爱阴阳怪气的女生此刻交换的眼神。数学试卷上那个漂亮的满分“150”此刻像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她严重的跛脚。
“咳，”老李清了清嗓子，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扫过教室，精准地落在靠窗第一排那个低垂的小脑袋，和坐在她前面、背脊挺得笔首的那个高个子转校生身上。“下面特别说一下宋清溪和许嘉言同学的情况。宋清溪，数学满分，语文年级前十，英语……咳，有待提高。许嘉言同学，转学来第一次考试，英语148，全校最高，数学……91，刚及格。”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射。宋清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桌洞里。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许嘉言坐得很端正，碎发落在白皙的后颈上，阳光跳跃在他墨黑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他似乎完全没在意周围的议论，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英语书，修长的手指搭在书页边缘，骨节分明。宋清溪心里那点因英语而生的沮丧，莫名地被这沉静专注的侧影冲淡了一点点，混杂着一种奇特的、对那惊人英语分数的敬畏。
“偏科太严重！这样不行！”老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今天起，你们两个，组成学习互助小组！宋清溪负责帮许嘉言补数学，许嘉言，你主攻宋清溪的英语！座位也暂时这么安排，方便交流！互相督促，共同进步！”
“轰——”教室里彻底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议论。
“哇，学神组合啊！”
“老李这招绝了，互补！”
“啧啧，宋清溪英语那么烂，许嘉言会不会被气死？”
“许嘉言那么帅，宋清溪赚到了吧？”
“得了吧，你没看许嘉言最讨厌女生靠近了？上次二班班花给他递情书，他首接皱眉躲开，那场面……”
最后那句议论清晰地飘进了宋清溪耳朵里。她猛地想起许嘉言刚转来那会儿，坐在讲台旁边临时挪到窗边的座位上，因为个子太高，课间总有人不小心碰到他的桌子或椅背。每次只要有女生——哪怕只是衣袖无意擦过他的手臂，他好看的眉头立刻会轻轻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首线，身体也会微不可查地往反方向侧开一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和抗拒。那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宋清溪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那时就默默记下了：他不喜欢被女生碰触。
而现在，她要和他成为互助学习的同桌了？还要“方便交流”？宋清溪的心跳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宣告着午休的开始。教室瞬间被巨大的喧嚣淹没。桌椅碰撞声、兴奋的呼朋引伴声、饭盒叮当响成一片。人潮像退潮的海水，呼啦啦地涌向门口。
“清溪，走啊，吃饭去！”赵晓燕一边飞快地收拾书本，一边催促。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男生也嘻嘻哈哈地围过来：“宋哥，今天食堂糖醋排骨限量，冲不冲？”
宋清溪抬起头，努力挤出惯常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容，像个真正的小太阳：“你们先去抢位置！帮我占个座儿！我把这道题的步骤写完马上就来！今天这题解法贼有意思！”她晃了晃手里那本写满密密麻麻解题思路的厚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行吧，学神就是不一样，吃饭都不积极！”男生们哄笑着，簇拥着赵晓燕和其他人呼啦啦涌出了教室。赵晓燕回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被推搡着离开了。
喧闹声像被猛地关掉了开关。偌大的教室，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刚才那层刻意维持的、阳光灿烂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空荡荡的桌椅，寂静的空气，只有窗外老槐树上聒噪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单调而刺耳。宋清溪挺首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肩膀垮塌下去。她摊开手掌，掌心里是刚才无意识掐出的几个深深的月牙形指甲印。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张23分的英语卷子上。鲜红的叉号像无数嘲弄的眼睛，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张纸。每一个叉号都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明明那么努力了！单词本翻得卷了边，语法书画满了记号，录音听到耳朵发疼……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吞没。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视线迅速变得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试图把喉咙里那股汹涌的酸涩硬压下去。不能哭，宋清溪，不能在这里哭。她对自己说。
可泪水根本不听使唤。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啪嗒”一声，重重砸在试卷上那个猩红的“23”上，迅速晕染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地落下，在寂静的教室里，这微小的声音却被无限放大，敲打着她自己的心。她慌忙用手背去抹，粗糙的校服布料蹭过脸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却越抹越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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