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卷着栀子花的甜香闯进教室时，苏清沅正用红笔在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旁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窗外的香樟树影在她的草稿纸上摇晃，把那些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绿色，像极了她此刻算不上平稳的心跳。
“最后一道题的辅助线，你画的是垂线还是中线？”
熟悉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让苏清沅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她转过头时，陆知珩正把两张叠在一起的成绩单放在她的桌角，最上面那张的右上角，“陆知珩”三个字旁边印着鲜红的“1”，而压在下面的那张，属于她的名字旁边同样是扎眼的“2”。
这是高三下学期的第三次模拟考，也是他们俩第无数次在成绩单的顶端上演拉锯战。
苏清沅挑了挑眉，视线从成绩单上移开，落在陆知珩的脸上。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领口被风扇吹得轻轻晃动，额前的碎发沾了点薄汗，大概是刚从教务处领完成绩单跑回来的。他的睫毛很长，垂眸时会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此刻那双总是带着点较劲意味的眼睛里，却藏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
“垂线。”苏清沅把自己的数学卷子推过去，“不过我觉得中线应该也能解，只是步骤会更绕。”
陆知珩没去看卷子，目光却落在她卷子上那个小小的五角星上。那是苏清沅的习惯，每次解出特别棘手的题目，就会在旁边画个五角星，像是给过去的自己盖了个勋章。他记得高二那次物理竞赛，她在最后一道附加题旁画了个比现在大两倍的五角星，笔尖几乎要戳破卷面。
“这次的理综很难。”陆知珩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生物最后一道大题，用的是正交实验法？”
“嗯。”苏清沅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着笔杆，“常规解法太费时间，模拟考也要练提速。”
教室里很吵，后排男生在讨论刚出的篮球赛事，前排女生对着答案互相抱怨某道英语完形填空的陷阱。但奇怪的是，苏清沅觉得自己能清晰地听到陆知珩的呼吸声，和他翻卷子时纸张摩擦的细碎声响。
他们这样并肩讨论题目的时候，其实不算少。
从高一开始，他们就像被钉死在赛道两端的选手，永远在追逐对方的背影。陆知珩是那种典型的理科天才，逻辑思维缜密得像精密仪器，而苏清沅胜在细腻坚韧，总能在看似无解的题目里找到突破口。班主任总说他们是“王不见王”，却又在每次家长会时，把两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当作榜样。
苏清沅记得高一第一次月考，她以三分优势压过陆知珩拿了第一。那天放学，她在车棚里看到陆知珩对着成绩单发呆，手指反复划过她的名字。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第二名的滋味。
从那以后，陆知珩像是被点燃了斗志。他会在午休时抱着习题册去办公室问老师，会在晚自习后留在教室刷题到保安来锁门，甚至连走路都比以前快了半拍。而她自然也不肯认输，两人像是在无形的擂台上较量，错题本上的红笔痕迹越来越密，书桌里的卷子堆得越来越高。
有一次模考结束，两人并列第一。教务处的老师笑着说要给他们发双份奖学金，陆知珩却在走出办公室时，低声对她说：“下次，我一定会超过你。”
那时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钢，苏清沅回敬道：“拭目以待。”
现在想来，那些针锋相对的时刻，其实藏着很多被忽略的细节。
她记得自己感冒时，桌洞里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包感冒药；记得陆知珩帮她捡起掉落的笔记时，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记得暴雨天她没带伞，走出校门时，看到陆知珩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看到她时，别别扭扭地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
那些被“竞争”二字掩盖的瞬间，此刻忽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清沅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喂，陆知珩。”苏清沅清了清嗓子，想打破这有点诡异的沉默，“你这次……”
“苏清沅。”陆知珩突然抬起头，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眼神很亮，带着一种苏清沅从未见过的认真，像是酝酿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窗外的风正好吹进来，掀起他衬衫的衣角，也吹动了苏清沅额前的碎发。
“我好像……”陆知珩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不止想赢你。”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在苏清沅的心里炸开了锅。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皱起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苏清沅只能看到陆知珩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他紧抿着的嘴唇。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她熟悉的倔强，还有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点慌乱的期待。
苏清沅忽然觉得有点好笑。那个永远冷静自持，连解不出难题时都只会皱皱眉头的陆知珩，此刻居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她挑了挑眉，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哦？那你想干什么？”
她以为陆知珩会像以前那样，说出“想拿全国竞赛金奖”或者“想考进清华姚班”之类的话。这些年，他们早就习惯了用一个个具体的目标来宣告自己的野心。
但陆知珩没有。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两张并排摆放的成绩单上，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挨得很近，红色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泽。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清沅以为他不会回答，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冲了。
就在她准备开口打破沉默时，陆知珩终于抬起头。
这一次，他的眼神无比清晰，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能映出她的影子。他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拉近，苏清沅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栀子花香，形成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味道。
“想……”陆知珩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苏清沅的心上，“想和你一起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苏清沅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陆知珩认真的眼睛，突然想起很多被遗忘的画面。
想起高二运动会，她参加三千米长跑，最后一圈体力不支时，听到人群里陆知珩喊得最用力；想起某次晚自习突然停电，他第一时间从书包里摸出蜡烛递给她，自己却摸黑收拾东西；想起每次模考后，他会把自己整理的错题集放在她桌上，扉页上永远写着“互勉”两个字。
那些被她当作“竞争对手基本素养”的细节，此刻串联起来，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原来那些看似针锋相对的日子里，藏着的不只是较量，还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原来那些脱口而出的“我要超过你”，背后可能藏着“我想更靠近你”的潜台词；原来他追逐的从来不是那个冰冷的第一名，而是那个一首和他并肩奔跑的身影。
“一起赢？”苏清沅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有点发飘。
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她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时，妈妈敲开房门，笑着说：“沅沅，你最近提到陆知珩的次数，比提到错题本还多。”
当时她还嘴硬说“那是因为他总跟我抢第一”，现在想来，连妈妈都看出来的事情，她自己却迟钝得像块木头。
陆知珩似乎把她的沉默当成了拒绝，眼神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也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只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我……我只是突然想到这句话，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他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伸手去拿桌上的成绩单，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苏清沅的手。
这一次，苏清沅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缩回手。
她能感觉到陆知珩的指尖很烫，带着点微颤，像有电流顺着皮肤蔓延上来，一路窜到心脏。她看着少年瞬间僵硬的背影，和他微微泛红的耳廓，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陆知珩。”苏清沅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陆知珩的动作顿住了。
苏清沅拿起桌角的两张成绩单，把它们对齐，然后抬起头，迎着少年惊讶的目光，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纸：“那你得加把劲了，陆同学。”
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下次模拟考，我可不会因为你这句话就让你。”
陆知珩猛地转过身，眼里的失落瞬间被惊喜取代，像被点燃的星火，瞬间燎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好。”
窗外的风吹得更急了，卷起几片香樟叶落在窗台上。远处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铃铛声，和操场上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个闷热的六月午后，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苏清沅低头看着手里的成绩单，陆知珩的名字旁边，她的名字紧紧挨着。她忽然想起刚才陆知珩说的“一起赢”，原来“赢”的定义，从来都不只是打败对方。
或许真正的赢，是能有一个人，让你愿意收起锋芒，并肩前行；是能在漫长的赛道上，知道始终有一个人与你同频共振；是能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想到对方也在灯下奋斗，就觉得充满了力量。
放学的铃声响了，苏清沅把成绩单折好放进书包，抬头时看到陆知珩正站在教室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两把伞——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走吧。”陆知珩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又明亮，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苏清沅点点头，背起书包朝他走去。经过香樟树时，一片花瓣落在她的发间，陆知珩伸手替她摘了下来，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鬓角，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苏清沅看着身边少年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未来那些充满挑战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毕竟，从今天起，她不再是一个人在奔跑。
他们会一起刷题到深夜，一起讨论那些棘手的难题，一起在考场上较量，也一起在拿到成绩单时，笑着说“下次再战”。他们依然是彼此最强的对手，却也是最懂对方的战友。
走到校门口时，果然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被风卷着，带来一阵清凉。陆知珩撑开伞，很自然地把大半伞面倾向苏清沅那边。
“对了。”苏清沅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他，“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还算数吗？”
陆知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苏清沅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数。”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止模拟考，以后所有的事，我都想和你一起赢。”
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苏清沅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变得格外值得期待。
远处的教学楼里，还能听到零星的喧闹声，像是在为这场漫长的青春战役呐喊助威。而在这片细密的雨幕里，两个并肩前行的身影，正朝着更远的未来走去。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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