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腰刀贴在颈动脉上,刀刃的寒意几乎冻结了赵寒最后的体温。巡夜班头王六那张布满冻疮与油光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残忍。
“六哥,瞧着还没断气呢,真要撵走?”旁边的年轻衙役有些不忍,灯笼晃了晃。
王六“啐”了一口浓痰,差点落在赵寒脸上,刀鞘不耐烦地捅了捅他单薄的胸口,肋骨剧痛让他闷哼出声。“留这儿等咽气?臭了还得老子们来卷尸草席!晦气玩意儿,滚远点死!”他手腕一翻,冰冷的刀刃轻轻一压,细微的刺痛感传来,一丝热流顺着脖颈淌下——皮肤被划破了。
死亡的威胁、病痛的折磨、寒风的刺骨、还有这赤裸裸的践踏尊严,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赵寒混乱的意识深处。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带着腥甜的铁锈味。肺泡破裂…体温过低…脉搏低于40…这是真正的濒死线!
绝望的冰冷尚未浸透骨髓,一股源自现代灵魂深处的、不甘被随意践踏的倨傲,混合着玉佩渗入的那一丝微弱暖流,陡然炸开!
“明月几时有……”
嘶哑的、几乎被寒风撕碎的五个字,从赵寒剧烈咳嗽的胸腔里挤出,如同垂死的呓语。
王六一愣,随即嗤笑出声:“哟嗬!还念上酸曲了?这桥洞底下,难不成还想寻你的嫦娥?”周围的衙役发出一阵粗鄙的哄笑。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赵寒死死闭上眼,压下咳嗽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调动前世灵魂深处刻印的文化骨髓,让那清越悲怆的词句,穿透残破的声带,穿透呼啸的风雪:
“把酒问青天!”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不再是呓语,而是带着某种近乎执拗的穿透力。
哄笑声戛然而止。几个衙役脸上的嘲弄僵住,莫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王六的刀,下意识松了半分。万年桥旁醉仙楼的彩绘灯笼,被风吹得摇摆,光影在雪地上晃动。
桥头一辆正待通过的青幔云纹马车上,垂挂的车帘微微一掀。一只戴着暖筒的、保养得宜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轻轻放下。车内,醉仙楼东家李奉銮端起温好的越罗春酒正欲小酌,杯沿顿在唇边。他眉头微皱,似在捕捉风雪中飘来的音节。他曾是光禄寺珍馐署丞,操持宫廷宴乐,对词曲音律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这开篇两句,气象雄浑中藏着悲切,字字撞在心坎上,绝非汴梁瓦肆里流传的俚词艳曲!
赵寒没有停。玉佩传来的暖意勉强支撑着神志与声音,那首刻入华夏血脉的词,在冰天雪地里,以一个乞丐之口,带着绝境挣扎的生命力,缓缓铺展: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低沉喑哑的吟诵在风雪中回荡,如同一股潺潺的清流,诡异地洗涤着此地的污浊与酷寒。衙役们脸上的嘲弄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这词……是他们从未听过的,那意境太高太远,仿佛不属于这个泥泞的凡俗世界。
一个挑着夜香担子路过、衣裳破烂得甚至不如赵寒的苍老身影,猛地停住脚步。他佝偻着背,担子重重落在雪地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浑浊的老泪在寒风中无声滑落,顺着脸上的沟壑纵横流淌。他想起了北地沦陷的家园,失散的骨肉,被金人铁蹄踏碎的大好河山!这首词里飘渺的宫阙,何尝不是那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词中凄美的无奈与超脱的豁达,像一把钝刀,在他心里反复拉扯。“何似在人间……”他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佝偻的身影在风中剧烈颤抖。
桥洞深处,赵寒的声音带着咳嗽的余音,最终攀上了情绪的绝巅: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那“人有悲欢离合”一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北地老卒仅存的坚强。他再也抑制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枯槁的双手死死抠进积雪,发出了狼嚎般嘶哑又凄厉的恸哭!“我的儿啊——!”这哭声,是汴京繁华下无尽流民的哀鸣,撕裂了寂静的雪夜。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最后一句落下,玉佩的暖意骤然平息。赵寒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彻底下去,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生死一线。
死寂!
桥洞内外,风雪依旧,可那无形的、来自千古绝唱的伟力与平凡悲痛的共鸣,竟压得连雪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王六像被烫到般猛地抽回腰刀,刀尖竟在微微发颤。他看着瘫在雪地里只剩一口气的乞丐,再看看桥头马车上微微掀动的车帘,以及那雪地里恸哭如野兽的老卒,喉咙里“咕噜”一声,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好!好一首千古绝唱!好一个‘但愿人长久’!”
一声清亮的赞叹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
青幔马车的门帘终于完全掀开,一位身着赭色云锦常服、头戴貂裘暖帽的中年男子踩着厚厚的积雪大步走来。正是醉仙楼东家李奉銮。他看也未看跪地恸哭的老卒和呆若木鸡的衙役,目光灼灼,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首首盯着如泥的赵寒。他腰间缀着的一块青玉在风雪中温润生光。
“给这位……词家!”李奉銮略微停顿,改了个他此刻觉得最合适的称呼,对跟在身后的健仆沉声道:“赏!热汤、棉衣……再予他铜钱两贯,不,十贯!”他解下腰间一块用青绳系着、蒸腾着热气的铜质铭牌(酒楼通行信物)和一袋沉甸甸的钱币,俯身放在赵寒身边。
哗啦!
清脆的铜钱声终于惊醒了王六等人。看着李奉銮身后仆从递过来的几串足贯铜钱,王六的脸如同被打了几巴掌般红白交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匹健壮的青骢马停在桥头,为首的锦衣青年,袖口缀着精细的狻猊补子,正是太尉府衙内张茂。他眼神倨傲地在雪地里一扫,最终落在李奉銮和瘫在地上的赵寒身上,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讥笑:
“嗬!李东家好大的善心!几首歪词就把个臭乞丐当宝了?”他扬着马鞭,鞭梢虚点着赵寒,眼神像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真是丢尽了我汴京文坛的脸!李东家与其在贱籍身上糟蹋银钱,不如多纳几份‘太平捐’来得实在!你说是也不是?”(“太平捐”暗指童贯等人搜刮财物的名目)
张衙内的声音尖锐而刻薄,打破了方才因千古绝唱而弥漫开的悲壮与震撼氛围。寒风卷起雪沫,空气再次紧绷起来。李奉銮脸色微沉,没有立刻接话。
瘫在雪地里的赵寒,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恰好碰到了散落在手边的冰冷铜钱和那块带着体温的铜牌。玉佩的微光似乎在皮下经络里跳动了一下。
他眼皮颤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掀开一道缝隙,映入眼帘的是张衙内那张写满不屑与恶意的脸,以及李奉銮凝重却隐含保护的神色。
风雪声里,刺耳的讥笑和低沉的恸哭交织。活下来了,但这大宋的汴京城……
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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