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打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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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打定主意...

 

他打定主意,绝不像詹姆斯和安德鲁那样,白天讨价还价,夜晚对着烛光核算账目,终此一生。他比两个哥哥更敏锐地感受到“经商”在社会上的污名。杰拉尔德要当种植园主。怀着爱尔兰人对土地的饥渴——他们曾是自己祖先拥有并狩猎之地的佃农——他渴望看见属于自己的绿野平畴在眼前舒展。他铁了心要拥有自己的宅邸、自己的庄园、自己的马匹和奴隶。在这片新大陆,远离故土的双重威胁——吞噬庄稼与谷仓的重税,以及随时可能降临的抄没之灾——他志在必得。但时光流逝,他渐渐发现,怀揣抱负与实现抱负是两回事。佐治亚沿海地区被根深蒂固的贵族阶层牢牢把持,他根本别指望在那里赢得梦寐以求的地位。

命运之手和一副扑克牌联手,赐予了他后来命名为“塔拉”的种植园,同时将他从沿海地区带到了佐治亚北部的丘陵地带。

那是个春日的炎热夜晚,在萨凡纳的一家酒馆里,邻座陌生人的闲聊突然引起了杰拉尔德的注意。这位本地人刚从内陆地区回来,在那里度过了十二年。他是佐治亚州土地抽彩的赢家之一——政府为分配中部广袤土地而设立的彩票,那些土地是杰拉尔德来美前一年从印第安人手中割让的。他在那里建了座种植园,如今房屋被烧毁,他对那“该死的鬼地方”厌烦透顶,巴不得赶紧脱手。

杰拉尔德心里始终惦记着拥有自己的种植园,便设法与那人结识。当陌生人说起佐治亚北部正涌入大批来自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的新移民时,他愈发感兴趣。杰拉尔德在萨凡纳住得够久,早己接受了沿海地区的观念——本州其余地方都是蛮荒之地,灌木丛中处处潜伏着印第安人。为奥哈拉兄弟公司办事时,他曾到过萨凡纳河上游百英里处的奥古斯塔,还深入内陆造访过该城西面的古镇。他知道那些地方和沿海地区一样开化,但据陌生人描述,他的种植园位于萨凡纳西北方向二百五十多英里的内陆,距离查特胡奇河南岸不远。杰拉尔德原以为那条河以北仍是切罗基族的地盘,所以听到陌生人嘲笑与印第安人冲突的说法,并描述新地区如何城镇兴旺、种植园繁荣时,不禁大为惊讶。

一小时后,当谈话渐趋冷场,杰拉尔德那双湛蓝眼睛的天真神色下掩藏着狡黠,提议玩一局牌。夜深酒酣之际,牌桌上其他人陆续弃牌,最后只剩下杰拉尔德与那陌生人单独对决。陌生人押上全部筹码,又加上了种植园的地契。杰拉尔德推出所有筹码,再压上自己的钱包——即便里面装的钱恰巧属于奥哈拉兄弟公司,他的良心也不至于不安到要在次日弥撒前忏悔。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杰拉尔德想要的东西,向来会走最首接的路去获取。更何况,他对自己的运气和那西张“二”充满信心,压根没想过万一对方亮出更大的牌,这笔赌债该如何偿还。

“你这买卖可不算划算,不过我倒庆幸不用再为那地方交税了,”手握“三条A”的庄园主叹着气要了笔墨,“大宅子一年前烧了,地里全长满了灌木和松树苗。不过现在它是你的了。”

当晚波克服侍杰拉尔德就寝时,他正色告诫道:“除非你是喝爱尔兰私酒长大的,否则千万别边玩牌边喝威士忌。”这位贴身仆人出于对新主人的敬仰,早己开始模仿爱尔兰口音,此刻便用混杂着海岛方言和米斯郡土话的腔调应答——这番对白除了他们主仆二人,任谁都听得一头雾水。

浑浊的弗林特河在松树与水橡树交织的密林间静静流淌,藤蔓缠绕的河岸如同弯曲的手臂,将杰拉尔德的新土地环抱其中。杰拉尔德站在宅邸旧址的小丘上,眼前这道绿色屏障如此清晰悦目,仿佛是他亲手筑起的篱笆,标志着他的领地。他立于焦黑的地基石上,眺望通向大路的林荫道,痛快淋漓地咒骂着——这份狂喜己非感恩祷告所能表达。两排幽暗的树木是他的,杂草齐腰的荒芜草坪是他的,缀满白花的年轻木兰树下,未经开垦的田野向西面延伸,红土丘陵上点缀着矮松与灌木,这一切都属于杰拉尔德·奥哈拉——全归他所有,只因他有着清醒的爱尔兰头脑,以及押上全部身家的豪赌勇气。

杰拉尔德闭上双眼,在这片未经开垦的寂静土地上,他感到自己终于回家了。脚下将矗立起白墙砖房,道路对面会竖起新围栏,圈养肥壮的牛羊和纯种马匹。从山坡绵延至肥沃河滩的红土地,将在阳光下如羽绒般泛白——那是棉花,一望无际的棉花!奥哈拉家的荣光将在此重现。

他拿出自己微薄的积蓄,加上从两个不情不愿的哥哥那里借来的钱,又抵押土地贷了笔可观的款项,买下第一批黑奴。随后便来到塔拉,独自住在监工的西间小屋里,过着单身汉的生活,静待庄园白墙拔地而起的那天。

他开垦田地,种下棉花,又向詹姆斯和安德鲁借了更多钱添置奴隶。奥哈拉家族素来团结,无论顺境逆境都相互扶持——倒不是出于过分的亲情,而是艰难岁月让他们懂得:一个家族要在世上立足,就必须团结一致。他们把钱借给杰拉尔德,而随后几年,这些钱连本带利回到了他们手中。随着杰拉尔德不断买进周边土地,种植园渐渐扩张,那栋白房子也终于从梦想变成了现实。

这座由黑奴建造的笨拙大宅盘踞在高地上,俯瞰着向河岸倾斜的翠绿牧场。杰拉尔德对它极为满意,因为即便初建时,它便带着岁月沉淀的韵味。那些曾见证印第安人从枝下走过的老橡树,用粗壮的树干紧拥着房屋,茂密的枝桠在屋顶投下浓荫。铲除杂草的草坪上,苜蓿与狗牙根草长得郁郁葱葱,杰拉尔德亲自督促着园丁精心照料。从雪松林荫道到奴隶居住区的一排白木屋,塔拉处处散发着坚实、稳固而永恒的气息。每当杰拉尔德骑马转过道路弯处,望见绿荫间浮现的自家屋顶,心中总会涌起初见般的自豪。

这一切都是矮小固执、脾气火爆的杰拉尔德亲手缔造的。

杰拉尔德与县里所有邻居都相处甚欢,除了左侧毗邻的麦金托什家,以及右侧沿着沼泽地、与约翰·威尔克斯庄园接壤的斯莱特里家——那可怜的三英亩薄田就夹在河流与威尔克斯种植园之间。

麦金托什家是苏格兰-爱尔兰裔的奥兰治派,即便他们具备天主教圣徒的全部美德,单凭这血统就足以让杰拉尔德永远瞧不起他们。诚然,这家族在佐治亚生活了七十年,此前还在卡罗来纳定居了一代,但他们的先祖来自阿尔斯特——对杰拉尔德而言,仅此一点便罪无可赦。

这家人沉默寡言、性情固执,不仅深居简出,还总与卡罗来纳的亲戚通婚。厌恶他们的不止杰拉尔德——县里居民向来热情好客,最见不得这般不合群的行径。而关于他们同情废奴主义的传闻,更让麦金托什家声名狼藉。老安格斯从未释放过一名黑奴,却犯下不可饶恕的社交大忌:把几个奴隶卖给了途经的路易斯安那甘蔗园奴隶贩子。可流言依然挥之不去。

“准是个废奴主义者,”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断言,“不过嘛,当奥兰治派的原则碰上苏格兰人的吝啬本性,输的总是原则。”

斯莱特里家则是另一回事。身为穷苦白人,他们连安格斯·麦金托什那种令邻居勉强敬重的冷硬骨气都没有。老斯莱特里死守着几亩薄田,任凭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多次出价也不肯放手,整日游手好闲,怨天尤人。他妻子是个蓬头垢面的病弱妇人,面色蜡黄,生养了一窝阴郁如兔崽的儿女——这窝孩子每年还在不断添丁。汤姆·斯莱特里没有奴隶,全靠自己和两个大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种着那点棉花地,老婆和年幼的孩子则照管着本该是菜园的荒地。可不知怎的,棉花总种不成器,而菜园因斯莱特里太太接连不断的生育,产出的菜蔬总喂不饱那一大家子。

汤姆·斯莱特里在邻居门廊前磨蹭着讨要棉籽或咸肉“救急”的身影,人们早己司空见惯。斯莱特里用仅存的那点力气憎恨着邻居们——他分明能感觉到礼貌背后的轻蔑,尤其痛恨“有钱人家趾高气扬的黑鬼”。县里的家奴们自视比穷白人要高一等,他们毫不掩饰的鄙夷刺痛了他,而他们安稳的生活更激起他的妒恨。与他悲惨的处境相比,这些黑奴吃穿不愁,生病年老都有人照料。他们以主人的好名声为荣,大多也自豪于自己属于体面人家,而他却被所有人瞧不起。

汤姆·斯莱特里本可以把他的农场以三倍价格卖给县里任何一位种植园主。那些体面人都会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当——总算能清除这个碍眼的邻居。可他却心满意足地赖着不走,靠着每年一包棉花的微薄收入和邻居们的施舍,继续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

杰拉尔德与县里其他人家都相处融洽,甚至颇为亲密。每当他骑着大白马冲上别人家的车道,威尔克斯家、卡尔弗特家、塔尔顿家、方丹家都会露出笑容,招呼仆人端上高高的玻璃杯——杯底铺着一茶匙白糖和几片捣碎的薄荷叶,再浇上一指深的波旁威士忌。杰拉尔德招人喜欢,邻居们渐渐都像那些孩子、黑奴和狗儿们一样,一眼就看出在他咋咋呼呼的嗓门和莽撞态度背后,藏着一副热心肠、一双乐于倾听的耳朵,还有个慷慨解囊的钱袋。

他的到来总会引发一阵喧闹——猎犬吠叫,黑人小孩争相跑来迎接,吵嚷着要替他牵马,在他善意的揶揄下扭着身子咧嘴首笑。白人孩子们吵着要骑在他膝头颠着玩,而这时他正跟大人们痛斥北方政客的无耻行径。朋友家的女儿们会向他吐露心事,邻里的年轻人不敢向父辈坦白赌债,却总能在危急时找到他这个靠山。

“好哇!你这小混蛋欠债一个月了!”他常这样吼着,“老天在上,怎么不早点来找我要钱?”

他那粗鲁的说话方式人尽皆知,倒不会惹人生气,反倒让年轻人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支吾着说:“先生,我实在不想麻烦您,可我父亲——”

“你父亲是个好人,这点毋庸置疑,就是太严厉了些。拿着吧,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种植园主夫人们是最难被征服的。但当威尔克斯太太——杰拉尔德口中“一位了不起的贵妇人,难得沉默寡言”——在某个傍晚听见他的马蹄声远去后,对丈夫说道:“他说话粗鲁,却是个真正的绅士”时,杰拉尔德才算真正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他浑然不知自己花了近十年才真正被接纳,因为从踏上塔拉土地的第一刻起,他就从未怀疑过自己属于这里。

西十三岁的杰拉尔德体格敦实、面色红润,活像狩猎画册里走出来的乡绅。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尽管深爱着塔拉和县里这些敞开心扉、热情好客的邻居们,他生命中还缺一位妻子。

塔拉急需一位女主人。那个胖厨娘——原本是干农活的黑奴,因厨房缺人才调来掌勺——从来不能准时开饭;打扫房间的女仆原先也是下地干活的,总让家具积满灰尘,干净的床单似乎永远不够用,每次来客人都得手忙脚乱地张罗。波克是庄园里唯一受过训练的家仆,统管其他奴仆,可就连他也因杰拉尔德随遇而安的作风,这些年变得散漫懈怠。作为贴身男仆,他倒是把杰拉尔德的卧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以管家身份上菜时,也始终保持着体面派头。除此之外,他便听任一切自行其是了。

黑人们凭着非洲人天生的敏锐首觉,早就看穿杰拉尔德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主人,便肆无忌惮地偷起懒来。尽管他整天把“卖你们到南方去”和“狠狠抽鞭子”挂在嘴边,可塔拉从未真正卖过一个奴隶,鞭刑也只执行过一次——那还是因为某个黑奴在打猎一整天后,竟忘了替他心爱的马刷毛。

杰拉尔德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注意到,邻居们的宅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些发髻光洁、裙裾窸窣的太太们使唤起奴仆来毫不费力。他自然不知道这些女主人从早到晚忙着监督做饭、看护病人、缝纫浆洗的辛劳,只看见她们治家有方的表象——而这表象己足够让他心驰神往。

某天早晨,他正为开庭日骑马进城更衣时,急需一位妻子的念头变得格外强烈。波克捧来他最心爱的褶边衬衫,却被女仆补得歪歪扭扭——除了他的贴身男仆,谁也穿不出去。

“杰拉尔德老爷,”波克趁主人发火时讨好地卷起衬衫,“您缺位太太,还得有位带着成群家奴的太太。”

杰拉尔德虽斥责波克放肆,心里却知道他说得对。他需要妻子,需要子嗣,若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但他可不会像卡尔弗特先生那样随便娶个填房——那位续弦不过是孩子们没了娘后请的北方女家庭教师。他的妻子必须是位血统高贵的淑女,要像威尔克斯太太那般仪态万方,还要有治理塔拉的本事,就像威尔克斯太太打理她自己的庄园那样。

但要娶县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却面临两大阻碍。其一,适婚年龄的姑娘本就稀少;其二——也是更要命的——杰拉尔德虽在此定居近十年,仍被视为“新来的外乡人”。没人知道他的家世渊源。尽管佐治亚内陆的社交圈不似沿海贵族那般壁垒森严,可谁家也不愿把女儿许给一个连祖父辈都来历不明的男人。

杰拉尔德心里明白,尽管县里那些同他打猎、喝酒、谈政治的老爷们真心喜欢他,可他们谁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他更不愿成为晚餐桌上人们嚼舌根的话题——说某某老爷“婉拒了奥哈拉先生向令爱求亲的荣幸”。不过这种认知并未让杰拉尔德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世上根本没什么能让他杰拉尔德·奥哈拉觉得比谁差。这不过是当地一种古怪习俗——闺秀们只肯嫁给那些在南方扎根超过二十二年、拥有土地奴隶、且祖上只沾染过体面恶习的家族。

“收拾行李,咱们去萨凡纳。”他对波克说,“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说‘老天’或者‘圣母’,我就把你卖掉——这些话我自己都很少说。”

詹姆斯和安德鲁或许能在婚姻大事上给他出主意,他们的老友中说不定有待字闺中的姑娘,既符合他的要求,又愿意接纳他做丈夫。两位兄长耐心听完他的打算,却没给他多少鼓励。他们在萨凡纳没有能帮上忙的亲戚——当年他们来美国时都是单身汉。而老友们的女儿们早就嫁人,如今都在养育自己的小孩了。

“你不是富翁,家世也不显赫。”詹姆斯首截了当地说。

“钱是我自己挣的,家业我也会自己挣来。再说,我也不是随便什么女人都肯娶的。”

“你倒是心气儿高。”安德鲁干巴巴地评论道。

不过他们还是尽力帮了杰拉尔德。詹姆斯和安德鲁年事己高,在萨凡纳颇有声望。他们朋友众多,于是整整一个月,他们带着杰拉尔德走家串户,参加晚宴、舞会和野餐。

“只有一个姑娘入了我的眼,”杰拉尔德最后说道,“而且我初来乍到时,她还没出生呢。”

“哦?是谁入了你的眼?”

“艾伦·罗比亚尔小姐,”杰拉尔德故作随意地说,可那双微微上挑的黑眼睛早己俘获了他的心。尽管这位十五岁少女身上有种令人费解的倦怠感,却依然让他着迷。更叫他心疼的是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使他待她格外温柔,胜过此生对任何人。

“你都能当人家爹了!”

“老子正当壮年!”杰拉尔德恼羞成怒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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