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她生硬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咱们进去吧,爸。”
“这会儿倒轮到你想进屋了,”他揶揄道,“可我偏要站在这儿弄个明白。近来你古里古怪的,莫非那小子跟你调情了?向你求婚了?”
“没有。”她硬邦邦地回答。
“以后也不会。”杰拉尔德断言。
她怒火中烧,却被父亲一摆手止住。
“住口,小姐!今儿下午约翰·威尔克斯私下告诉我,阿希礼要娶梅兰妮小姐,明天就宣布。”
斯嘉丽的手从他臂上滑落。原来是真的!
一阵剧痛如猛兽獠牙般撕咬她的心。恍惚间,她察觉父亲正盯着自己——目光里带着几分怜惜,几分不耐,面对这个他束手无策的难题。他疼爱斯嘉丽,可女儿硬要把孩子气的烦恼推给他解决,总叫他无所适从。艾伦才该是解决这些问题的人,斯嘉丽本该去找母亲诉苦。
“你是在出自己洋相——叫全家跟着丢脸吗?”他厉声喝道,激动时嗓门总不自觉地拔高,“县里多少小伙子随你挑,偏要去倒追个不爱你的男人?”
愤怒与受伤的自尊暂时压过了痛楚。
“我才没倒追他。只……只是没想到罢了。”
“你撒谎!”杰拉尔德嚷道,可瞧见她惨白的脸色,又软下声来,“别难过,丫头。你年纪还小,好小伙子多的是呢。”
“妈嫁给你时才十五岁,我都十六了。”斯嘉丽闷声道。
“你妈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可不像你这么轻浮。好啦,打起精神来,下礼拜我带你去查尔斯顿探望尤拉莉姨妈。萨姆特要塞那边闹得正凶,保管你不出一个礼拜就把阿希礼忘光。”
“他当我是小孩呢,”斯嘉丽悲愤交加,喉头哽住了,“以为拿件新玩具晃两下,我就能忘了疼。”
“少跟我撅嘴赌气,”杰拉尔德警告道,“早该嫁给斯图尔特或布伦特·塔尔顿那对双胞胎才是正理。好好想想吧,丫头。嫁了他俩中的一个,两家庄园就能连成一片。到时候我和吉姆·塔尔顿给你们盖幢大宅子,就建在两处接壤的那片松林——”
“别总把我当小孩哄!”斯嘉丽嚷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不要大宅子,也不想嫁双胞胎!我只要——”她猛然住口,却为时己晚。
杰拉尔德忽然压低嗓门,字斟句酌,仿佛在调动平日罕用的思绪。
“你只想要阿希礼,可你得不到他。就算他真想娶你,我答应时也得掂量掂量——虽说我和约翰·威尔克斯交情不浅。”见她神色惊惶,他又道:“我要闺女嫁得称心,可你跟他过不到一块儿去。”
“我能!我准能!”
“你办不到,丫头。夫妻俩得般配,日子才和美。”
斯嘉丽突然起了个叛逆的念头,差点脱口喊出:“可你和妈不般配,不也过得挺好?”但她忍住了,生怕这冒失话会招来耳光。
“威尔克斯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他字斟句酌地继续道,“他们跟左邻右舍都不一样——跟我认识的所有人家都不同。这家人古里古怪,最好还是表亲通婚,把怪脾气关在自家门里。”
“哎呀,爸,阿希礼才不——”
“住嘴,丫头!我可没说那小伙子坏话,我挺喜欢他。我说的古怪不是疯癫。他不像卡尔弗特家把家当全押在赛马上,不像塔尔顿家每代都出酒鬼,也不像方丹家那些炮仗性子,为点小事就动刀子。那种古怪倒好懂,说实在的,要不是老天保佑,杰拉尔德·奥哈拉也会有这些毛病!我也不是说阿希礼会背着老婆偷人,或者动手打你。他要是这样你倒能快活些,至少你还能明白他。可他的古怪是另一种,你压根摸不透。我喜欢他,可他说的话十句有八句叫我摸不着头脑。喂,丫头,老实说,他那些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之类的胡话,你听得懂吗?”
“哎呀,爸!”斯嘉丽不耐烦地嚷道,“我要是嫁了他,准能把他那些毛病全改过来!”
“哦,你能?真有这本事?”杰拉尔德恼火地瞪了她一眼,“那你可算是对天底下的男人一窍不通,更别提阿希礼了。当老婆的休想改掉丈夫一星半点毛病,这话你可得记牢。至于改造威尔克斯家的人——老天爷!闺女,这家人天生就这副德性,从来如此,怕是要永远如此。我告诉你,他们骨子里就古怪。瞧瞧他们,大老远跑到纽约听歌剧、看油画,成箱成箱地从北佬那儿订购法文书、德文书!整天捧着书本想入非非,天晓得在琢磨些啥,还不如像正经人那样打打猎、玩玩牌呢。”
“全县就数阿希礼骑术最高明,”斯嘉丽听出父亲话里暗指他娘娘腔,顿时火冒三丈,“除了他父亲没人比得上!至于打牌——上礼拜在琼斯博罗,阿希礼不还赢了你两百块吗?”
“准是卡尔弗特家的小子又搬弄是非,”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要不你怎会知道数目。阿希礼骑马打牌样样在行——这我认账,丫头!就连喝酒,他要真喝起来,塔尔顿家那帮野小子都得趴下。这些他样样都行,可心思压根不在这上头。所以说他古怪。”
斯嘉丽哑口无言,心头一沉。这最后一条她实在无法辩驳,因为她知道杰拉尔德说得没错。阿希礼对那些玩乐的玩意儿样样精通,可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头。旁人为之痴迷的事物,他至多不过礼貌性地表示些兴趣罢了。
杰拉尔德见她默不作声,便得意地拍拍她胳膊道:“瞧吧,斯嘉丽!你自己也承认这话不假。嫁给阿希礼这样的丈夫有什么意思?威尔克斯家的人全都有点神经兮兮的。”接着又换上哄劝的口气:“方才我提到塔尔顿家那对双胞胎,可不是硬要撮合。那两个小子固然不错,不过你要是中意凯德·卡尔弗特,那我也同样赞成。卡尔弗特家都是好人,虽说老爷子娶了个北佬媳妇。等我百年之后——嘘,宝贝儿,听我说!我就把塔拉庄园留给你和凯德——”
“就是把凯德放在银盘子里端来我也不要!”斯嘉丽怒不可遏地嚷道,“求您别再把他往我这儿塞了!我才不稀罕塔拉,什么破庄园都不要。没有——”
她本想说“没有想要的男人,庄园算什么”,可杰拉尔德见她竟如此轻慢自己馈赠的厚礼——这世上除了艾伦,他最心爱的就是塔拉这片土地——不由得勃然大怒。
“斯嘉丽·奥哈拉,你竟敢站在这里说塔拉——这片土地——一文不值?”
斯嘉丽倔强地点点头。她心里痛得发紧,根本顾不上会不会惹父亲大发雷霆。
“土地才是这世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挥舞着粗短的胳膊怒吼道,“因为它是这世上唯一永恒的东西,你可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流汗、值得你流血——值得你拼命的东西!”
“哎呀,爸,”斯嘉丽厌烦地说,“您说话活像个爱尔兰人!”
“我几时以此为耻过?不,我骄傲得很!别忘了你自己也有一半爱尔兰血统,小姐!但凡身上流着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都会把脚下的土地当作亲娘。这会儿我真替你害臊。我把天底下最肥沃的土地送给你——除了老家米斯郡的土地——可你呢?你居然嗤之以鼻!”
杰拉尔德越说越来劲,正要痛痛快快发作一场,却见斯嘉丽满面愁容,不由得住了口。
“不过你还小呢,对土地的感情以后会有的。只要是爱尔兰人,就逃不开这份情。你现在还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娃娃。等你再大些,自然就明白了......现在你只管在凯德、双胞胎或是埃文·芒罗家的小伙子中间挑一个,看我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哎呀,爸!”
这时杰拉尔德己对这番谈话厌烦透顶,更恼火这难题竟落到自己头上。尤其让他窝火的是,斯嘉丽听了他推荐县里最出色的青年外加塔拉庄园的厚礼,居然还是愁眉不展。杰拉尔德最喜欢别人接受他礼物时欢呼雀跃、搂着他亲热的模样。
“得了,别撅着嘴啦。只要是个有见识的体面人,是个有骨气的南方人,你嫁给谁都行。女人嘛,结了婚自然会有感情。”
“哎呀,爸,这都什么老掉牙的观念!”
“这观念有什么不好!看看美国人那套为爱情结婚的做派,简首跟佣人、跟北佬一个样!最好的婚姻就该由父母给闺女做主。像你这样的小糊涂虫,哪分得清好人和无赖?你瞧瞧威尔克斯家,凭什么世世代代都这么兴旺体面?不就是因为他们总跟门当户对的表亲通婚嘛!”
“啊!”斯嘉丽失声叫道,这话又戳中她痛处,让她想起那桩无法逃避的婚事。杰拉尔德见她突然垂下头,不由得局促地挪了挪脚。
“你该不是在哭吧?”他笨拙地托起她的下巴,想看清她的脸,自己眉宇间也浮现出怜惜的皱纹。
“才没有!”她猛地扭开脸,激烈地否认。
“你在撒谎,不过我倒为你这份傲气骄傲。明天野宴上我要你继续保持这份傲气,绝不能让全县人看笑话,说你为了个只把你当朋友的男人神魂颠倒。”
“他明明对我有意的,”斯嘉丽心酸地想,“啊,而且很在意!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只要再多些时间,我定能让他亲口——要不是威尔克斯家总守着同表亲通婚的老规矩该多好!”
杰拉尔德挽起她的胳膊挎在自己臂弯里。
“现在咱们该去吃晚饭了,这些话就咱俩知道。别拿这些事烦你母亲——你也别在她面前提起。擤擤鼻子吧,孩子。”
斯嘉丽用破手绢擤了擤鼻子,父女俩挽着手走上黑黢黢的车道,马儿慢悠悠跟在后面。快到屋前时,斯嘉丽正想再开口,忽见母亲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她戴着无边软帽,披着披肩,手上还套着露指手套,身后站着满脸阴云的嬷嬷,手里捧着艾伦·奥哈拉给黑奴看病时总带着的黑皮药箱。嬷嬷两片厚嘴唇向下耷拉着,一生气就会把下唇噘得老长——此刻那嘴唇正翘得足有两倍长,斯嘉丽一看就知道嬷嬷正在为什么事生闷气呢。
“奥哈拉先生,”艾伦望见父女俩走来便唤道——这位太太虽己结婚十七载,生育了六个子女,仍保持着旧时代的庄重礼节——“斯莱特里家有人病了。埃米的孩子刚生下就快断气,得赶紧施洗礼。我要带嬷嬷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她略微提高声调,像是在征求杰拉尔德的同意。这虽只是走个形式,却让杰拉尔德倍感贴心。
“老天爷!”杰拉尔德嚷嚷道,“那帮穷白佬怎么偏挑吃晚饭的时辰来请人?我正想跟你说说亚特兰大那边打仗的消息呢!去吧,奥哈拉太太。要是外头有人遭难你却不去帮忙,今晚准睡不安稳。”
“她夜里总起来照看那些黑鬼和穷白佬,哪能睡得好觉,”嬷嬷一边下台阶朝等在一旁的马车走去,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替我招呼晚饭吧,亲爱的,”艾伦说着,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斯嘉丽的脸颊。
尽管方才强忍泪水,斯嘉丽此刻仍因母亲这永远充满魔力的触碰而心头一颤,那随着丝绸衣裙窸窣作响飘来的淡淡柠檬马鞭草香囊气息更令她悸动。在斯嘉丽眼中,艾伦·奥哈拉身上总带着某种令人屏息的特质,仿佛一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奇迹,既令她敬畏,又让她着迷,更使她感到安心。
杰拉尔德扶着妻子上了马车,又叮嘱车夫路上小心。给杰拉尔德赶了二十年车的托比听到这话,不服气地嘴——他哪用得着别人教他怎么赶车?马车载着艾伦驶去,嬷嬷坐在车夫身旁,两人都板着脸,活像两尊赌气的非洲雕像。
“要不是我白给斯莱特里家那些破烂货这么多好处——换了别人他们可得花钱买,”杰拉尔德气呼呼地说,“他们早该把那几亩烂泥地卖给我了,县里也省得受他们祸害。”忽然他眼睛一亮,想起个恶作剧的主意:“走,女儿,咱们去告诉波克,说我没买下迪尔茜,反倒把他卖给约翰·威尔克斯了。”
他把缰绳扔给旁边站着的一个小黑孩,抬脚就往台阶上走。斯嘉丽的伤心事早被他抛到脑后,此刻满脑子只想着要捉弄他的贴身仆人。斯嘉丽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心想:就算自己和阿希礼结合,总不会比父亲和母亲艾伦·罗比亚尔·奥哈拉的婚姻更古怪吧。她像往常一样感到困惑:像父亲这样粗声大气、感觉迟钝的人,怎么会娶到母亲这样的女子?毕竟这世上再难找出比他们出身、教养和思维方式更迥异的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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