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聂桑榆熟练的打开电脑，一边操作一边听讲台上的教授讲课。
一个慵懒的丸子头，几缕碎发不驯地垂落，贴在微汗的颈侧。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绷紧的侧脸线条，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不自觉地身体前倾，几乎要抵上屏幕，眼神里分明是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却又分明透出一丝强撑的茫然。
面前那台电脑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如同被狂风骤雨席卷过后的丛林，一片狼藉，满屏刺目的红色错误标记在闪烁跳跃，如同无数只嘲讽的眼睛。
此时郁梓珩正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屏幕蓝幽幽的光映在脸上，指尖在键盘上轻快跳跃，一行行代码如溪水般流淌而出。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前排，指尖的动作却毫无征兆地顿住。
这景象带着一种奇异的反差感。那个在金融模型分析课上侃侃而谈、逻辑严密的聂桑榆，此刻却被几行冰冷的代码困住，像一只误闯入精密齿轮丛林的小兽，带着点罕见的狼狈与茫然。
莫名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心里涌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滋味。
讲台上，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的赵教授，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整个教室。那目光最终，毫不意外地，落在了前排那个过于“显眼”的身影上。
“第三排中间那位，”赵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实验室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扎丸子头的同学。”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这个陌生面孔的名字，“聂桑榆同学？对，就是你。起来回答一下，刚才这段递归算法，输出结果会是什么？”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风扇不知疲倦的低鸣，以及几十道目光“前排几个原本昏昏欲睡的脑袋瞬间支棱起来，后排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嘶”气声。
聂桑榆的身体瞬间僵硬了零点几秒，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瞪大双眼，慢慢地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微妙的迟滞感。
视线死死锁在屏幕上那团乱麻般的代码上，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挤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搁在桌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前排靠走道，一个扎着利落马尾、戴着猫耳造型蓝牙耳机的女生，飞快地在自己的屏幕上敲了几个键，然后迅速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男生，朝聂桑榆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眼神里带着点“这下有好戏看了”的促狭。
后排那个总喜欢抱着巨大保温杯的哲学系蹭课男生，此刻也放下了杯子，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味地观察着这场小小的“意外”，那眼神，仿佛在分析一个突然闯入逻辑世界的不确定变量。
这微妙的寂静，这无形的注视，这空气里弥漫的、混杂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氛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聂桑榆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倔强的小白杨，但耳根那点迅速蔓延开的、无法掩饰的绯红，却泄露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那抹红，像一滴朱砂落入清水，晕染开一片灼人的尴尬。就在这紧绷的弦即将断裂的刹那，郁梓珩的手指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甚至先于一步自己的思考，己然落到了键盘上。
指尖在冰冷的键帽上迅捷而无声地跳跃，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转。一行行清晰、简洁、逻辑严密的修正代码，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在面前的屏幕上流淌、成型。
“教授，”郁梓珩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刚才那段递归，变量传递时类型出了点小问题，导致堆栈溢出。我试着改了一下。”
说着按下回车键，清脆的“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屏幕上，那原本满目疮痍、被红色错误标记淹没的程序区域，瞬间焕然一新。混乱的字符被规整的指令取代，鲜红的错误符号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序下方，一行行清晰无误的输出结果，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出来。
赵教授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郁梓珩屏幕上的代码，随即又落回聂桑榆身上，眉头微微舒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思路很清晰，修改到位。行了，都坐下吧。我们继续看下一个例子。”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中，聂桑榆缓缓坐了下来。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点点，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终于松脱。
她抬手，飞快地、近乎粗暴地将那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重新掖到耳后，动作里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意味。
下课铃终于撕裂了教室里沉闷的空气，尖锐而急促。方才还凝滞不动的“机器丛林”瞬间苏醒、躁动起来。
椅子的拖动声、书包拉链的嘶啦声、迫不及待的交谈声浪，像涨潮的海水般轰然涌起，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前排那个猫耳耳机女生，一边飞快地往包里塞着笔记本和零食，一边兴奋地跟同伴嘀咕：“哇哦，这剧情，比我这学期追的剧都带感！金融系女神被代码暴击，冷面学霸英雄救美？剧本都不敢这么写！”她夸张地咂了咂嘴，眼神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大陆。
后排的哲学系保温杯男生则不紧不慢地旋开他那巨大的杯子盖，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插话：“存在即合理嘛。你看，代码的逻辑迷宫，中药的君臣佐使，K线的起伏涨跌……世界的本质，不都是某种精密或混沌的规则嵌套？”他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不知名液体，满足地眯起眼，“有意思，真有意思。”
人流开始向门口涌动。郁梓珩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身后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正站起身。
郁梓珩侧过身，目光精准地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聂桑榆脸上。她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对上郁梓珩的视线时，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强自镇定地回望过来，带着她惯有的那种不肯服输的微光。
“金融系的，”郁梓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周围的嘈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跑这来蹭课？”说完，微微挑眉，目光扫过她屏幕上那尚未完全关闭的、被修正后运行良好的程序窗口，“想感受一下从云端跌入底层逻辑的？”
只见她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熟悉的、带着火气的羞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但出乎意料地，这恼意只在她眼底闪了一瞬，就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压了下去。聂桑榆微微转过身，彻底面对郁梓珩，下颌微微抬起，像一只准备投入战斗却又不得不暂时收起利爪的骄傲孔雀。
“蹭课？”聂桑榆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有种近乎挑衅的锐利，“郁校草，你的格局呢？”随后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的审视，清晰地吐字，“我来辅修。辅修计算机。”
辅修计算机？
这五个字像几颗小石子，毫无预警地投入郁梓珩意识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意外的涟漪。那个在金融模型课上挥斥方遒、言必称“风险对冲”、“量化策略”的聂桑榆，那个能把K线图分析得头头是道、让教授都频频点头的聂桑榆，现在告诉郁梓珩，她要一头扎进这由0和1构建的、冰冷坚硬的代码世界里？
这反差来得太陡峭，像一幅泼墨山水画陡然被切换成了二进制像素图，荒诞感油然而生。
郁梓珩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梢，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但她眼神坦荡，甚至带着点“我就知道你会有这反应”的了然，那点熟悉的、近乎挑衅的光芒又亮了起来。
“哦？”郁梓珩应了一声，声音里的平淡连自己都觉得刻意，“金融女神要转行当程序媛？这跨度，够开个新赛道了。”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两人之间那种惯常的针锋相对。
果然，她眼中的小火苗“腾”地蹿高了一寸。她抱起双臂，身体微微前倾，像只蓄势待发的漂亮猎豹：“怎么，郁校草觉得，这领域是你家开的，只准你们计算机系的垄断，不准别人跨界？”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像是带着小钩子，“还是说……你怕了？怕我这个后来者，抢了你的风头？”
这熟悉的交锋节奏，反而让郁梓珩心头那点意外的波澜平复了些。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怕？桑木木，你该担心的，是这里的风头，可能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样。”
郁梓珩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她刚才那堆满红色错误的屏幕，“这里的风头，是‘段错误’（Segmentation Fault），是‘内存溢出’（Memory Leak），是‘死循环’（Dead Loop）……不是什么‘牛市’、‘涨停板’。”
她脸上那点强装的锐利终于被戳破了一点，一丝被戳中痛处的尴尬飞快掠过。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但随即，那点倔强又占了上风，下巴抬得更高：“走着瞧！”语气斩钉截铁。
“行，拭目以待。”郁梓珩点点头，收拾好书包，准备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斗嘴。刚迈出一步，她的声音却又从身后追了上来，带着点不甘心就此落败的追问，又像是单纯的好奇：
“等会儿，郁宝。”声音里的锋芒收敛了些，多了点探究，“那你呢？计算机系的高材生，辅修什么？总不能是……去学怎么炒股吧？”
郁梓珩停住脚步，没有立刻回头。教室门口的光线比里面亮堂许多，明晃晃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走廊里，抱着书本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谈论着刚结束的课程、晚上的社团活动、食堂的新菜式，声音混在脚步声里，充满了年轻生命的喧闹与生机。
郁梓珩转过身，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她站在几步开外，逆着门口的光，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颗淬了星光的黑曜石，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郁梓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外的嘈杂。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像深秋山涧里沉静的潭水，缓缓漫过心间，“辅修中医药学。”
这几个字吐出来，轻飘飘的，却像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激起了反应。
聂桑榆眼中的好奇和审视瞬间凝固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愕取代。
她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随后眼底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了悟。她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通透感。
就在这时，旁边几个原本磨磨蹭蹭收拾东西、明显在竖着耳朵听两人对话的同学，终于按捺不住了。
前排那个猫耳耳机女生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一种发现了惊天八卦的激动：“我去！信息量爆炸啊！搞代码的要去学熬药，玩K线的要学编程？”
说完，她夸张地拍了拍旁边男生的肩膀，“听见没？听见没！这世界终于颠成了我喜欢的样子！太酷了吧！”
而她旁边的男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理性的兴味：“跨界融合，边界消解。这很符合复杂性科学的模型预测。个体的选择看似无序，聚合起来却指向新的系统涌现。”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有意思的观察样本。”
后排的哲学保温杯男生则悠悠地又喝了一口他的“仙露”，慢条斯理地盖好杯盖，发出满足的轻叹：“妙啊！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代码是阳，刚猛迅捷；本草是阴，温润调和。金融呢？那是流动的气。三者相冲相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道’嘛！”
只见他摇头晃脑，一副参透了天地玄机的模样。
这些议论，或首白或玄奥，清晰地飘进两人的耳朵里。聂桑榆此刻嘴角微微上扬，看着那几个议论纷纷的同学，眼神里带着点哭笑不得，又似乎觉得这场面颇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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