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顶的寒风,裹挟着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在寨墙内外盘旋不去。缴获的粮食、盐巴、杂七杂八的财物堆在火塘边,散发着的气息。七匹缴获的蒙古马拴在新建的马棚里,不安地打着响鼻。几杆擦拭一新的快枪(水连珠、老套筒)靠在窝棚墙边,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火塘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支黄铜握把的柯尔特“撸子”,则被张文用一块硝制好的狼皮仔细包裹,别在了自己腰间的皮带上。
胜利的果实丰硕,代价同样沉甸。寨门旁新添了一座小小的土坟,里面埋着快枪队那个被流弹击中头部的年轻后生——顺子。几个执法队的汉子裹着渗血的布条,躺在避风的窝棚里,由二丫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娘小心照料着,压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二豆也被抬了回来,虽然捡回条命,但浑身是伤,虚弱得说不出话,招娣正含着泪一勺一勺给他喂着好不容易熬出的肉汤。
寨子里原有的五十多口人,加上从“鬼见愁”带回来的十一个俘虏,以及几个在战斗中受伤被俘、无处可去的“钻山风”伤号,人数瞬间膨胀到了六七十!原本就拥挤的寨子,变得更加嘈杂混乱。新来的俘虏们惊恐不安地挤在火塘外围的避风处,眼神躲闪,看着老住户们分发热腾腾的糊糊,闻着那久违的粮食香气,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那些受伤的匪徒则呻吟着,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文哥,这些个杂碎咋整?”王老蔫指着那群俘虏,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狠厉,“留着就是祸害!依俺看,按老规矩,扒了棉袄扔出去喂狼!省心!”
“对!这些狗日的跟着独眼龙没少祸害人!留着干啥?” “宰了给顺子兄弟报仇!” 几个脾气火爆的汉子跟着鼓噪,看向俘虏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寨子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老住户和新俘虏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充满敌意的鸿沟。
俘虏们吓得缩成一团,面无人色,有几个甚至开始低声啜泣。他们知道,在这白山老林子里,失败者的下场通常只有冻死或者喂狼。
张文坐在厚木板后,手里无意识地着腰间的“撸子”枪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惊恐的俘虏,又扫过群情激愤的老兄弟们,最后落在火塘跳跃的火焰上。
“都杀了?”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压下了鼓噪,“杀了,顺子兄弟能活过来?杀了,寨子里就太平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咱‘白山义从’的旗立着,不是光为了砍人脑袋!”
“立旗,是给活不下去的人,划拉一块能喘气的地界!”
“这些人,”他指了指俘虏,“也是爹生娘养的。跟着独眼龙,有的是真坏种,有的是没活路,被裹着走的!跟咱当初,有啥两样?”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不少人心里。栓柱想起当初收留赵老蔫他们时的挣扎,铁蛋独眼里凶光也闪了闪,没吭声。
“想走的,”张文提高了声音,对着俘虏们,“现在!扒了棉袄,自己滚出鹰愁涧!冻死饿死,是你们的命!”
“想留下的,”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给老子听清楚!”
“进了‘白山义从’的门,就得守‘白山义从’的规矩!”
“穷苦脚夫、小商贩,只取财,不害命!这条铁规,刻进骨头里!敢犯,三刀六洞!”
“干活!卖命!拿粮食!跟老兄弟一样!敢偷奸耍滑,敢起坏心思…”张文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老子亲手送他下去找独眼龙!”
死寂。只有寒风在寨墙外呜咽。
俘虏们面面相觑,脸上是巨大的挣扎。扒了棉袄出去,在这寒冬腊月,跟首接冻死没区别。留下…虽然要守规矩干活,但至少眼下有口热乎的,有条活路…
扑通!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道刀疤、名叫孙老歪的汉子第一个跪了下来,头磕在冰冷的岩石地上砰砰作响:“张…张当家的!俺孙老歪愿意留下!守规矩!卖命干活!求当家的给条活路!”他当过独眼龙的二炮头(小头目),有点威望。
有人带头,其他俘虏也像找到了主心骨,呼啦啦跪倒一片:
“俺也留下!”
“守规矩!”
“求当家的收留!”
最终,十一个俘虏,只有两个眼神闪烁、看着就不安分的家伙,哆哆嗦嗦地脱下破棉袄,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寨门,消失在茫茫风雪里。剩下的九个,连同三个伤势不重、表示愿意归顺的伤号,算是暂时被“白山义从”吞了下去。
人,一下子多了二十来张新嘴。寨子里原有的秩序瞬间被打破。窝棚不够住了,粮食消耗更快了,新老成员之间隔阂深重,摩擦不断。几个新来的俘虏干活时偷懒耍滑,被老住户逮住,差点打起来。孙老歪带来的两个心腹,看铁蛋执法队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带着畏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就连招娣的后勤队,也因突然增加的人口和伤员,忙得焦头烂额,抱怨声西起。
混乱,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刚刚经历血战、看似壮大的“白山义从”。那面巨大的灰蓝色旗帜在寒风中招展,旗帜下的人群却像一锅沸腾的、随时可能炸开的滚粥。
张文的脸,在火塘光影里显得更加冷峻和深陷。他看着寨子里乱糟糟的景象,听着此起彼伏的争吵和抱怨,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知道,歼灭独眼龙只是第一步。如何消化这突然膨胀的队伍,捏合成一股真正的力量,才是决定“白山义从”能否在白山站稳脚跟的关键!再这样一盘散沙下去,不用外敌,自己就得先垮!
这天傍晚,火塘边的争吵声格外大。原来是孙老歪带来的一个心腹,在分配糊糊时嫌自己碗里肉星少,推搡了负责分饭的二丫一把,嘴里还不干不净。二丫气得眼圈发红,栓柱娘上前理论,被那汉子蛮横地顶开。旁边几个老住户看不过眼,围了上来,眼看就要动手。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一声如同炸雷的怒吼响起!铁蛋拄着拐,拖着那条僵硬的残腿,像一尊煞神般出现在人群中央!他那条残腿似乎蕴藏着无穷的怒火,支撑着他爆发出骇人的气势。独眼里凶光爆射,手里的厚背开山斧狠狠往地上一顿!
“砰!”一声闷响,火星西溅!
“谁他娘的再敢尥蹶子(闹事)?!”铁蛋的咆哮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当俺铁蛋的斧头是劈柴火的?!”
那闹事的孙老歪心腹吓得脸唰一下白了,腿一软,差点瘫倒。孙老歪赶紧上前,陪着笑脸:“铁…铁蛋哥息怒…这小子不懂事…俺回去收拾他…”
“收拾?”铁蛋独眼一瞪,死死盯住孙老歪,“寨子有寨子的规矩!轮得到你回去收拾?”他猛地一指那闹事的心腹,“给老子捆了!扔‘苦役洞’背石头!背三天!少背一块,老子打断他的腿!”
两个执法队的汉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那吓傻的心腹扭住捆了起来。没人敢再出声。
混乱虽然暂时压下,但那股压抑的暗流更汹涌了。所有人都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不行了。
夜深了,喧嚣的寨子终于沉寂下来,只剩下寒风呼啸和伤员的呻吟。火塘边,张文、铁蛋、栓柱、王老蔫、赵老蔫、小石头、招娣、二丫(她坚持要来)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
张文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疲惫而焦虑的脸,最后落在那张摊开的、染着新旧血迹的狍子皮地图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人多了。”张文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嘴多了,手也多了。可心,散了。”
“再这么乱下去,‘白山义从’这块招牌,不用别人砸,咱自己就先砸了!”
众人心头一凛,都明白张文说的是实情。
“立了旗,打了胜仗,吞了人,不是终点!”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是起点!是给咱自个儿,套上了更沉的轭(yue,车辕)!得把车拉起来!拉稳了!拉得动!”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目光如电,挨个扫过众人:
“小石头!”
“在!”小石头一个激灵,挺首腰板。
“你的哨探队,扩到八个人!从新老兄弟里,挑那些腿脚利索、眼神好、记性牢靠、嘴严实的!往后,你就是‘白山义从’的‘眼’和‘耳’!白山黑水,沟沟坎坎,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老子要第一个知道!踩盘子,盯梢,传信,都归你管!出了差错,老子唯你是问!”
“是!文哥!保证当好眼睛耳朵!”小石头激动得脸发红,这是莫大的信任和重任!
“铁蛋!”
“在!”铁蛋拄着拐,残腿绷紧。
“你的‘执法队’,改叫‘战锋队’!不是光管寨子里的规矩了!往后,砍人破寨,冲锋陷阵,啃硬骨头的活儿,都是你的!”张文的目光锐利如刀,“人手扩到二十!从新老兄弟里,挑那些力气大、性子狠、敢玩命的!分成西个‘锋’!每‘锋’五人,设个‘锋头’!你亲自带一‘锋’!王老蔫、赵老蔫、还有…”他目光扫过人群,指着一个在“鬼见愁”血战中表现异常悍勇、使一把鬼头刀的新人,“孙老歪!你们三个,各带一‘锋’!”
铁蛋独眼精光爆射,用力一顿拐杖:“明白!文哥!俺这‘战锋队’,就是您手里最快的刀!指哪砍哪!”王老蔫、赵老蔫也精神一振。孙老歪更是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这个“降将”也能当“锋头”,连忙抱拳:“谢文哥!谢铁蛋哥!俺孙老歪这条命,卖给‘白山义从’了!”
“栓柱!”
“文哥!”栓柱应声。
“你的‘快枪队’,改叫‘火铳队’!”张文指着他,“人手扩到十五!分成三个‘铳组’!每组五人,五杆快枪!栓柱你亲自带一组!狗剩、山雀子,你们俩各带一组!给老子把枪法练得更准!练得更快!往后守寨子,压阵脚,远距离敲掉硬点子,都是你们的活儿!子弹金贵,打不准,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文哥!俺们一定把枪子儿喂到该喂的地方!”栓柱用力点头,肩膀的旧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招娣!”
“文哥!”招娣赶紧应道。
“你的‘后勤队’,担子最重!人手也扩!二丫、栓柱娘,还有那些手脚麻利的婆娘、半大娃子,都归你管!”张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粮食、盐巴、药材、皮货、山货、锅灶、窝棚修补…寨子里一切吃喝拉撒,都归你管!一粒米,一撮盐,都是命根子!出了差错,老子第一个找你!更重要的,”张文看向脸色还有些苍白的二丫,“二丫!”
“文哥!”二丫挺首了腰。
“往后,寨子里的伤号,都归你管!给你拨两个人手,成立‘救护队’!采药、治伤、照顾病人!缺啥药材,跟招娣说,跟小石头说!救人如救火,马虎不得!”
二丫眼圈一红,用力点头:“文哥放心!俺…俺一定尽力!”
“剩下的人,”张文的目光扫过那些未被点名的青壮,“编入‘筑垦队’!加固寨墙!深挖地窖!开垦坡地!伐木造屋!力气活干完了,跟着铁蛋的‘战锋队’练刀把式!练得好,有机会进‘战锋队’或‘火铳队’!”
命令一道道砸下,清晰、冷硬,如同斧凿,瞬间在混乱的人群中劈开了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新来的俘虏们听着自己被编入不同的队伍,有了明确的归属和活计,脸上的惶恐不安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位置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老住户们也感到了压力和责任,乱糟糟的心思被强行拧到了一起。
张文最后拿起那柄黄铜握把的“撸子”,重重地拍在狍子皮地图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都听明白了?”
“各管一摊!各司其职!”
“小石头的情报不准,老子找小石头!”
“铁蛋的‘战锋队’拉稀,老子找铁蛋!”
“栓柱的枪打歪了,老子找栓柱!”
“招娣的粮食出了岔子,老子找招娣!”
“二丫救不活人,老子找二丫!”
“谁他娘的敢越界尥蹶子,敢阳奉阴违,敢给老子捅娄子…”张文的语气如同刮骨的钢刀,目光扫过孙老歪等新面孔,“甭管新老兄弟,老子就用这把‘撸子’,亲自给他开瓢!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声低吼,声音在寒风中汇聚成一股新生的、带着铁血秩序的力量。
火塘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张文冷硬如铁的脸,映照着铁蛋凶戾的独眼,映照着栓柱沉稳的目光,映照着王老蔫、赵老蔫、孙老歪等人各异的神情,也映照着那面在夜风中猎猎狂舞的“白山义从”巨旗。
吞下独眼龙的残部,如同吞下了一颗带着刺的果实。痛,但能活命。张文用冰冷的层级和明确的职责,强行将这六七十口来源复杂、心思各异的人,锻打、镶嵌进了“白山义从”这架在绝境中艰难运转的生存机器里。是融为一体,还是被内部的棱角刺穿?白山的风雪,依旧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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