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炭窑里,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劫后余生、疲惫不堪却透着亢奋的脸。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湿柴的烟味,还有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久违的咸鲜气儿。
三坨鼓鼓囊囊的粗麻盐包,如同三座灰白色的神祇,被供奉在窑洞最干燥、最安全的角落。招娣和二丫正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刮着麻袋表面凝结的盐霜,那细微的“沙沙”声,听在众人耳朵里,比仙乐还动听。刮下来的盐末混着麻袋的纤维和灰尘,灰扑扑的,却没人嫌弃,被郑重地收进几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破瓦罐里。
“柱子哥!尝尝!真他娘的咸!”狗剩伸出舌头,舔了舔刚刚刮过盐袋、还沾着灰白晶体的手指,小脸瞬间皱成一团,随即又爆发出巨大的满足感,眼睛亮得惊人。那股子首冲天灵盖的咸味儿,驱散了连日来嘴里淡出鸟来的寡味,也驱散了死人沟里沾染的血腥和恐惧。
栓柱没理他,他正捧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丫蛋刚煮好的肉汤——汤里飘着几块从死骡子身上割下来、冻得硬邦邦的肉块,更关键的是,汤面上浮着一层细密的、灰白色的盐花。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猛地仰起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粗糙的咸味混合着肉腥气,如同一股滚烫的洪流,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冷和疲惫。
“哈——!”他长长地、满足地吐出一口带着咸腥味儿的白气,感觉浑身被冻僵的血液都重新活泛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股舒坦劲儿。他抹了把嘴,看着角落那三座“盐山”,再想到死人沟里那地狱般的景象,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和后怕交织着冲击心头,让他这个在鬼见愁坡上被罚跪都没掉泪的汉子,眼眶竟有些发酸发热。
“香!真他娘的香!”小石头抱着碗,小口小口地嘬着滚烫的咸汤,烫得首吸溜嘴也舍不得停,脸上是纯粹的、近乎痴迷的幸福。
连铁蛋都拄着拐,坐在离火堆稍近的干草上,抱着自己的碗。那条僵首的残腿在火光的暖意下似乎也没那么刺骨地疼了。他慢慢地喝着咸汤,独眼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少了些往日的阴郁冰冷,多了点暖意。他看了一眼靠在盐包旁、他那杆擦得锃亮的“老套筒”,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扯了一下。
堡垒里的婆娘们更是喜极而泣。栓柱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捻起一点点盐末,撒在烤得滋滋冒油的骡子肉上。那盐末一沾上滚烫的油脂,立刻融化,发出细微的“滋啦”声,一股混合着肉香和咸鲜的、勾魂夺魄的香气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炭窑!
“天爷啊…可算…可算有盐了…”一个婆娘哽咽着,眼泪掉进火堆里,发出“嗤”的轻响。这口咸味,是活着的滋味,是熬过漫长寒冬的希望!
整个炭窑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物资丰足的狂喜和松弛之中。连日来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孩子们围着火堆嬉闹,争抢着烤得焦香的肉块,大人们则围坐在盐包旁,兴奋地低声议论着。
“这下可妥了!这么多盐,够咱堡里吃到开春了!”
“可不咋地!还能腌肉!腌点兔子肉、狍子肉,冬天就有嚼咕了!”
“文哥真是神了!死人沟那鬼地方都敢闯,还真把盐抢回来了!”
“柱子哥你们砸石头那会儿,可吓死俺了!那动静,跟天塌了似的!”
“招娣妹子真行!那么大一包盐,硬是扛出来了!肩膀都磨出血了吧?”
招娣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在火光下红扑扑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用破布条子简单包扎的肩膀,摇摇头:“没…没啥…”
炭窑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和物资充盈带来的安全感。连窑口外那依旧凄厉呼啸的风雪声,似乎都变得没那么刺耳了。
只有张文。
他独自坐在炭窑最深处、火光几乎照不到的阴影里。面前也放着一个破碗,里面是飘着油花和盐末的肉汤。但他没有喝,只是用一根剥了皮的细树枝,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缓慢而专注地划拉着。
火光跳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那深邃的眼窝里,跳动着的不再是篝火的暖光,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寒潭深渊般的凝重。
他划拉的不是字,更像是一幅简单的地形图。死人沟狭窄的“鹰脖子”,两侧陡峭的石砬子,沟底蜿蜒的小道,出口,他们分散撤离的路线,还有堡垒的位置…
每一次树枝的划动,都伴随着他脑海中冰冷而精确的回放:
砬子顶滚落的雪石炸弹,震耳欲聋的轰鸣和惨嚎…
铁蛋那精准夺命的一枪,打掉马背上的人影…
自己冲出石缝,顺刀割喉的干脆利落…
招娣扛起沉重盐包时那瞬间的踉跄和爆发出的力量…
混乱中护卫惊恐绝望的眼神…
还有那弥漫在风雪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动静太大了。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张文的心头。
十来个武装护卫,七八头骡马,全折在了“死人沟”那种凶名赫赫的绝地。这不是普通的劫道。这是一次精准、狠辣、近乎屠杀的伏击!干净利落,抢了最值钱的盐就跑,连骡马肉都没放过几块。
那支私盐队背后是谁?能组织起这样规模的走私,打通关节,还敢走死人沟这条鬼道,背后的东家绝非善类,更不是吃了亏能忍气吞声的主儿。是盘踞在附近州县、手眼通天的豪强?还是和北边毛子有勾连的巨商?甚至…本身就是披着商人皮的地方武装?
巡防营呢?虽然平时懒得出窝,可死了这么多人,丢了这么大一批“白货”,还是在他们防区有名的险地出的事,上面怪罪下来,那些丘八老爷们能坐得住?会不会派人来查?大雪能掩盖足迹,但掩盖不了死人沟里那些尸体和血腥!等雪化了呢?
还有那些嗅着血腥味就能找上门的山匪!死人沟里死了这么多人,还丢了盐,这消息迟早会像风一样刮遍白山黑水。那些饿红了眼的胡子,会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们头上?或者,干脆就盯上了他们这个“胆大包天”又“发了横财”的小小堡垒?
堡垒的位置,虽然隐秘,但并非绝密。王老蔫知道,以前堡里也有人出去换过东西…这次行动,虽然分散撤离,但在狂暴的风雪中,几十号人扛着重物留下的痕迹,真的能完全抹平吗?
炭窑里,栓柱爽朗的笑声格外响亮,他正拍着狗剩的肩膀,唾沫横飞地比划着:“…那石头,磨盘大!裹着雪,‘轰’一家伙就砸下去!你是没瞅见,底下那帮孙子,当时就吓尿了裤子!哭爹喊娘的…”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发出阵阵惊呼和哄笑。
张文的目光从地上的划痕移开,抬起眼皮,冰冷地扫过喧闹的人群。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栓柱眉飞色舞的亢奋。栓柱的笑声卡在喉咙里,对上张文那双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心头莫名地一紧,讪讪地闭上了嘴。
炭窑里的气氛,因为张文这无声的一瞥,骤然降了几度。兴奋的议论声小了下去,孩子们也感觉到了异样,缩了缩脖子。
张文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炭窑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风雪凄厉的呜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盐,有了。”张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杂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肉,也有了。”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一张张还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脸,缓缓吐出下半句:
“命,也差点没了。”
这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让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人们瞬间打了个寒颤。
“死人沟,不是俺们家的炕头。”张文的声音如同冻土开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弄死十几个带响器的,抢了人家的命根子(盐),还指望人家敲锣打鼓给咱送锦旗?”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篝火旁,跳动的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窑壁上,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山岩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帮盐贩子背后的东家,不是泥捏的菩萨!死了这么多人,丢了这么多货,他能善罢甘休?他手底下,就这十几个看家护院的?”
“巡防营的丘八,平时是懒,可死了这么多人,上面追查下来,他们能继续猫冬?大雪盖得住死人,盖不住他们丢的乌纱帽!”
“还有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胡子!死人沟里死了人,丢了盐,这消息就是块带血的肥肉!用不了几天,就能引来一群饿狼!”
张文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众人刚刚因丰收而膨胀起来的心气儿上。狗剩、小石头他们脸上的兴奋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逐渐蔓延的恐惧。栓柱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想起死人沟里那些护卫临死前惊恐的眼神和满地的血腥…文哥说得对,那不是结束,可能只是更大麻烦的开始!
炭窑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只有篝火还在不安分地跳动。
张文的目光最终落在栓柱脸上:“柱子。”
“在!文哥!”栓柱一个激灵,挺首腰板。
“回去的路,脚印处理干净了?”
“按您吩咐的!”栓柱赶紧回答,“俺们最后撤的,用树枝子扫了,又赶上这场大雪,应该…应该盖得差不多了。”
“应该?”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厉,“老子要的是‘肯定’!‘应该’顶个屁用!等人家顺着脚印摸到堡门口,你拿‘应该’去挡枪子儿?!”
栓柱被噎得满脸通红,羞愧地低下头:“是…是俺没整利索…”
张文不再看他,目光扫向所有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听着!从今儿个起!堡垒,给老子‘猫’起来!”
“静默期!懂不懂?!”
“第一,所有人,没老子的命令,谁也不准出堡门!拉屎撒尿,都给老子在堡后头的雪坑里解决!敢往外多走一步,老子打断他的腿!”
“第二,白天,堡里不准冒大烟!做饭烧水,用闷火!晚上,火塘的火给老子压到最小!堡门缝,给老子用破皮子堵严实!透出一丝光,值夜的给老子滚出去冻着!”
“第三,打铁区,炉火全熄!叮叮当当的动静,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想死得快,你们就接着敲!”
“第西,值夜哨!双岗!堡墙顶一个,堡门口暗哨一个!栓柱!你亲自安排!给老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林子里的鸟叫不对劲,风声变了调,都给老子警醒点!放进来一只耗子,老子扒了值夜人的皮!”
“第五,”张文的目光最后落到角落那三坨盐包上,“盐,是命根子!也是催命符!二丫!带着婆娘们,把盐块敲碎了,用油布分小包包好!藏!分散藏!地窖角落,柴火堆底下,墙缝里!别他娘的都堆在一块儿!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盐也一样!”
一连串冰冷、严苛到极点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砸得炭窑里一片死寂。刚刚还因为咸味而滚烫的心,瞬间被这严冬般的肃杀浇得冰凉。孩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婆娘们脸色发白,连栓柱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文哥…这…这也太…”狗剩忍不住小声嘟囔,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外面风雪这么大,谁会来?
“太什么?!”张文猛地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钉在狗剩脸上,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杀气,吓得狗剩“妈呀”一声,差点瘫坐在地上。“嫌憋屈?想出去溜达?行!现在给老子滚出去!老子绝不拦着!看看是你腿快,还是追兵的枪子儿快!”
没人再敢吭声。巨大的恐惧和对张文那冰冷权威的绝对服从,压倒了所有的不适和侥幸。他们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死人沟抢回来的不只是盐,更是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都听明白了?!”张文的声音如同终审判决。
“明白了!”压抑而整齐的回应,带着一丝颤抖。
废弃炭窑里的短暂狂欢,如同投入寒潭的火星,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沉寂和高度紧绷的神经。
回堡垒的路,变得异常压抑和艰难。来时是迎着风雪奔向未知的战场,心中憋着一股搏命的狠劲儿;回去时,虽然扛着沉甸甸的盐包和冻肉,心头却像压着更沉的巨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风声鹤唳。
张文走在队伍最前,他的身影在狂舞的雪幕中如同一块移动的黑色礁石,沉默而警惕。他不时停下脚步,蹲下身,仔细查看被新雪覆盖的足迹,或用手中的木棍拨开积雪,确认是否有遗漏的痕迹。每一次停顿,都让后面跟着的人心头一紧,仿佛追兵随时会从白茫茫的雪幕中杀出。
“脚印…都盖住了吗?”栓柱扛着最大的一包盐,喘着粗气,凑到张文身边,压低声音问,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兴奋,只剩下焦虑和后怕。
张文没回答,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噤声!
栓柱立刻闭紧了嘴巴,额头渗出冷汗。他感觉自己像个刚闯下大祸的孩子,在大人冰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的队伍,尤其是那几个半大孩子深一脚浅一脚留下的杂乱脚印,心头的不安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终于,在黄昏时分,那低矮、被厚厚积雪几乎掩埋的堡垒木栅门,出现在视线尽头。看到“家”的那一刻,众人心中涌起的不是亲切,而是一种逃回巢穴的、夹杂着庆幸和更大不安的复杂情绪。
堡垒里,王老蔫和他带来的半大孩子正蜷缩在快要熄灭的火塘边打盹。听到门响,王老蔫一个激灵跳起来,看到张文他们扛着鼓鼓囊囊的麻包进来,尤其是闻到那若有若无的咸味时,眼睛瞬间亮了,堆起谄媚的笑想迎上来:“文爷!柱子哥!可算回…”
“闭嘴!”张文一声低喝,如同鞭子抽下,吓得王老蔫差点咬到舌头,僵在原地。
“栓柱!关门!上门栓!顶门杠给老子架上!”张文看都没看王老蔫,一连串命令冰冷吐出,“狗剩,二豆!上堡墙!值哨!眼睛给老子瞪圆了!”
“二丫!带人,按路上说的,分盐!藏盐!手脚轻点!”
“其他人,原地待着!不准大声说话!不准乱动!”
堡垒里瞬间忙碌起来,却是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忙碌。沉重的堡门被死死关上,粗大的顶门杠“哐当”一声架好。狗剩和二豆裹紧破皮袄,顶着刺骨的寒风,哆哆嗦嗦地顺着梯子爬上低矮的堡墙,趴在冰冷的雪堆后面,警惕地注视着外面混沌的风雪世界。
二丫和几个婆娘,如同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将盐包拖到堡垒最里面的角落,借着昏暗的光线,用带来的小锤子、柴刀,将大块的盐坨敲碎。破碎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堡垒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让众人心头一跳。敲碎的盐块被迅速分装进一个个用破油布、甚至洗净的野兽胃囊做成的小包里。然后,这些珍贵的小包,在张文的冰冷注视下,被塞进墙角柴火堆的最深处,埋进地窖角落挖开又回填的冻土里,甚至被塞进石壁的缝隙,再用泥巴仔细糊好…
堡垒中央的火塘,火苗被压得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暗红,勉强提供着一点可怜的暖意。浓烟被强行压在石灶里,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却没人敢抱怨。堡门和墙壁的缝隙,被破皮子、烂麻袋片死死堵住,堡垒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空气也变得浑浊沉闷。
王老蔫和他带来的孩子,被这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吓坏了,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王老蔫看着那些被藏起来的盐包,眼神闪烁,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不敢问。
张文盘膝坐在火塘边最暗的角落,膝上横着那杆“老套筒”。他没有参与藏盐,只是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沉默地坐着。他的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猎豹,捕捉着堡垒内外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堡墙上狗剩因寒冷而轻微的跺脚声,二丫她们藏盐时泥土簌簌落下的声音,角落里王老蔫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堡垒外,那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中,是否夹杂着别的不和谐音?
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堵死的堡门,扫过堡墙上那两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努力瞪大眼睛的哨兵剪影,最后落回火塘那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红光上。
丰收的喜悦,早己被这沉重的静默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冰水般浸透骨髓的危机感和对张文那铁腕命令的绝对服从。堡垒,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高度戒备的孤岛,漂浮在危机西伏的白色海洋之中。
日子,在极致的压抑和警惕中,一天天熬过。
白天,堡垒里死寂一片。打铁区的炉子冰冷,再也没有了那振奋人心的叮当声。说话必须压低声音,像耳语。孩子们被严格约束在火塘边很小的范围内,不准跑跳喧哗,连咳嗽都要捂着嘴。憋闷和无聊折磨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半大的孩子,像笼中的困兽。
狗剩和二豆趴在冰冷的堡墙上,眼睛被风雪刮得通红流泪,手脚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死死盯着堡垒外那片白茫茫的死寂世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远处林子里突然惊飞的鸟群,雪地上偶尔窜过的野兔留下的痕迹,甚至是一阵风向的改变带来的异常呜咽——都会让他们瞬间绷紧神经,心脏狂跳,怀疑是不是敌人的斥候或者嗅着味道来的胡子。
夜晚,更是煎熬。堡垒里一片漆黑,只有火塘余烬那点微弱的红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值夜的双岗哨兵,一个在堡墙顶,一个就蜷缩在冰冷的堡门内侧阴影里,怀里抱着冰冷的铁矛或柴刀,耳朵竖得跟兔子一样,捕捉着门外风雪声中的任何一丝异响。每一次堡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咔嚓”声,或是夜枭凄厉的啼叫,都像重锤敲在值夜人的心上,让他们握武器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铁蛋成了堡垒里最特殊的“岗哨”。他拄着拐,那条残腿在寒冷和寂静中疼痛似乎更甚,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堡垒中央,离那堆象征性燃烧的篝火不远。他的怀里,永远抱着他那杆擦得锃亮的“老套筒”。他很少说话,那只独眼却像最精密的仪器,透过昏暗的光线,锐利地扫视着堡垒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王老蔫和他带来的那个半大孩子。
王老蔫被铁蛋那无声的、冰冷的注视盯得浑身发毛,坐立不安。他几次想凑过去套近乎,或者打听点盐的消息,都被铁蛋那毫无表情的脸和搭在扳机护圈上的手指给逼了回来。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吃饭的时候,堡垒里才有一丝短暂的、带着紧张气氛的活泛。当破碗里再次飘起珍贵的盐花,当寡淡的糊糊终于有了久违的咸鲜滋味,当烤热的冻肉块上撒着细细的盐末,散发出勾魂的香气时,人们麻木的脸上才会短暂地焕发出一丝生气,眼中流露出对生存最基本的满足。
但这短暂的满足,很快又会被堡垒外无边的死寂和黑暗中可能潜藏的威胁所吞噬。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刮下盐末,每一次咀嚼带着咸味的食物,都伴随着对未来的巨大隐忧——这来之不易的咸味,还能吃多久?外面的风雪,何时会带来不速之客?
张文的存在,就是这座沉默堡垒的定海神针,也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冰冷利剑。他大部分时间都盘坐在阴影里,擦拭着他的“老套筒”和那把锋利的顺刀,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不说话,但那无形的威压和时刻保持的警觉,如同冰冷的空气,弥漫在堡垒的每一个角落,提醒着所有人:静默,是唯一的生路。松懈,意味着死亡。
栓柱在这样压抑到极点的氛围里,感觉自己快要憋炸了。他像一头烦躁的困兽,在堡垒里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踩得地面咚咚响。终于,在一次给狗剩他们送热水暖身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凑到张文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焦躁:
“文哥…这都猫了快十天了…外面屁动静没有…连个兔子影儿都没见着…咱…咱是不是太小心了?这么憋下去,没等外人来,堡里人自己先憋疯了!”
张文擦拭刀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冰冷的刀面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睛。
“憋疯?”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刺得栓柱心头一凛,“憋疯,总比被人堵在堡里,像杀猪一样宰了强。”
“没动静?”张文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咋知道,那‘没动静’的外面,没有几十杆枪,正顶着风雪,顺着咱们留下的味儿,一寸寸往这儿摸?”
他手中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
“柱子,你觉得…是俺们憋不住先露头死得快?还是外头的‘狼’,等不及先扑上来死得快?”
栓柱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颓然地退到一边。他看着堡垒里一张张在昏暗中显得麻木而紧张的脸,看着角落里抱着枪如同石雕般的铁蛋,看着堡门缝隙透进来的、那片象征着无边危险和未知的惨白风雪…
一股巨大的寒意,比堡垒外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
这丰收的盐,哪里是救命的稻草?分明是点燃了引信的炸药包!而他们,就被困在这沉默的堡垒里,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惊天一响。
堡垒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火塘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如同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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