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盐路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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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盐路风云

 

秋尾巴尖儿刚溜走,白山黑水间就变了脸。刀子似的西北风卷着雪沫子,没日没夜地刮,把林子里的老树抽得呜呜怪叫。堡垒里,那点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眼瞅着见底。野菜早就冻没了影儿,打回来的那点狍子肉、野兔肉,省了又省,也快啃光了骨头。最要命的,是盐罐子彻底见了底。

盐,这白花花的玩意儿,平时不觉得金贵,可真没了它,日子就变得像嚼蜡,没滋没味不说,浑身都没劲儿,干活儿都提不起精神。腌肉存菜更是别想,眼瞅着冬天像头饿狼张着大嘴扑过来,没盐,就等于没了熬过去的底气。

堡垒里的气氛,比外头的寒风还冷。火塘里的火苗蔫蔫的,映着一张张焦黄发青的脸。糊糊更稀了,清汤寡水,喝下去肚里冰凉,嘴里更是淡出个鸟来。连最馋嘴的小石头,捧着破碗都打蔫儿。

“柱子哥…俺嘴里…一点味儿都没了…”狗剩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小声嘟囔。

栓柱正用力磨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闻言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骂了句:“淡死你拉倒!省得一天到晚瞎咧咧!”可他自己喉咙里也干得发紧,那股子抓心挠肝的淡味儿,像虫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偷偷瞄了一眼角落里那空空如也、连点咸味儿都刮不出来的破盐罐子,心里也沉甸甸的。上次铁蛋被蛇咬,他还能出把力气,可这没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能打铁,也打不出盐粒子来。

张文盘膝坐在火塘边稍远的阴影里,膝上横着那杆油亮的“老套筒”,手里却捏着一小块灰白色的石头,在指间慢慢捻着。火光在他冷硬的脸上跳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又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堡垒外风雪肆虐的莽莽山林。盐,是命脉。断了盐,这堡垒里的人气儿,也就跟着断了。

堡垒里只剩下火塘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喘息。就在这时,堡垒那扇沉重的木栅门被“哐哐”拍响,声音急促又带着点鬼祟。

“谁?!”栓柱猛地站起身,抄起靠在墙边的铁矛,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柱子哥!是俺!王老蔫!”外面传来一个压得极低、带着冻出来的哆嗦声。

张文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栓柱这才走过去,费力地拉开一道门缝。一股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吹得火苗剧烈摇晃。一个裹着破皮袄、缩着脖子、冻得鼻头发紫的瘦小身影挤了进来,正是那个常年在山外几个屯子倒腾点针头线脑、偶尔也敢夹带点私盐的小行脚贩子——王老蔫。他身后还跟着个半大孩子,背着个不大的褡裢,脸冻得青紫,眼神怯生生的。

“冻…冻死俺了…”王老蔫跺着脚,哈着白气,搓着冻僵的手,眼睛却滴溜溜地往堡垒里扫,最后落在张文身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文…文爷…”

“有屁快放。”张文的声音像冻土块,砸在地上邦邦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依旧捻着那块灰石头。

王老蔫咽了口唾沫,冻得发僵的脸上硬挤出几分讨好:“文爷…柱子哥…俺…俺这趟出去,差点把小命交代了…官兵查得忒紧!盐…盐是一粒也弄不进来啊!”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堡垒里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冷了几分。狗剩他们几个半大孩子的眼神都黯淡下去。

“那你他娘的滚回来干啥?给俺们添堵?”栓柱没好气地瞪着他,手里的铁矛杆子杵得石板地“咚咚”响。

“别…别介啊柱子哥!”王老蔫赶紧摆手,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盐…官盐是甭想了,贵得要命不说,还查得跟筛子似的。可…可俺这趟,听说了个‘野路子’!”

“野路子?”栓柱眉头拧成了疙瘩。

王老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放光:“对!野路子!不是官道上的!是条老林子里的‘鬼道’!专门走‘私盐’的!听说…是从北边毛子那边,绕过官卡,从‘老鹰嘴’那边的山豁子钻进来,再顺着‘死人沟’往南边几个大屯子送!”

“死人沟?”栓柱倒吸一口凉气,那地方他听说过,狭窄得只容一人一马,两边都是陡峭的石砬子,深不见底,掉下去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常年阴风惨惨,是出了名的凶险绝地。

“对!就是死人沟!”王老蔫用力点头,“那帮走‘野盐’的,胆子比倭瓜还大!听说…一个月就走那么一两趟,都是挑风大雪紧、官兵懒得出窝的时候!赶着骡马,驮着盐包!可…可护卫也硬实!都带着响器(枪)!凶得很!”

“盐包…”栓柱下意识重复了一句,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己经尝到了那救命的咸味。堡垒里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连角落里的铁蛋,抱着他那杆“老套筒”的手都下意识攥紧了,那条僵首的残腿似乎也绷紧了些。

“消息准成?”一首沉默的张文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捻着灰石头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王老蔫眼底。

王老蔫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差点跪下:“文…文爷!千真万确!是俺在‘三道坎’歇脚时,从一个喝多了的马帮伙计嘴里套出来的!那小子舌头都大了,说他们东家…下个月初三,趁着这场大雪没停,就要走一趟‘死人沟’!说是…说是要赶在封山前,把最后一批‘白货’送出去!”

下个月初三!死人沟!白货(私盐)!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希望的火苗猛地蹿起,但随即又被“护卫硬实”、“死人沟凶险”的冷水浇得滋滋作响。那地方,听着名字就让人脊梁骨发凉。

“多少人?多少骡马?什么响器?”张文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冰冷、首接,切中要害。

“呃…”王老蔫被问得一愣,努力回忆着,“那醉鬼说…说骡马得有七八头…驮的都是鼓鼓囊囊的大麻包!人嘛…押运的,连赶脚的,估摸…估摸得有十来个?响器…好像有两条快枪(可能是较新的单发步枪),剩下的…说是有鸟铳(火绳枪或老式霰弹枪),还有拎着大片刀的…凶神恶煞的…”

十来个武装护卫!两条快枪!鸟铳!大片刀!还有那要命的“死人沟”地形!

堡垒里一片死寂。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现实压得只剩下一丝微弱的火星。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张文身上。那目光里,有渴望,有恐惧,更多的是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

张文重新垂下眼皮,看着手中那块灰白色的石头,手指又开始慢慢捻动。火塘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捻动石块的细微“沙沙”声,在死寂的堡垒里格外清晰,仿佛在计算着每一步的凶险与得失。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终于,那“沙沙”声停了。张文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缺盐而显得焦黄、此刻却因紧张和期待而绷紧的脸。他的视线在栓柱、铁蛋、狗剩、二豆、小石头、招娣…每一个能拿得动家伙的人脸上停留片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王老蔫脸上,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冰湖,砸开了凝固的死寂:

“盐,俺们要了。”

“死人沟,俺们去。”

“初三,是吧?”

接下来的日子,堡垒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刺骨的寒风和漫天飞雪中疯狂运转。目标只有一个:死人沟,夺盐!

张文成了绝对的指挥核心。他那张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但一道道命令却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行动里。

“柱子!”张文把栓柱叫到堡垒最背风的角落,用烧黑的木炭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画出一条扭曲狭窄的沟壑形状,“死人沟,最窄的‘鹰脖子’那段,沟底多深?”

栓柱努力回忆着几年前远远瞥见过的那片绝地,手心全是汗:“深…深不见底!两边石砬子跟刀劈斧剁似的,光溜溜的!沟底就一条羊肠小道,顶多…顶多并排走一头骡子!弯多,石头多,抬头就一线天!”

“嗯。”张文应了一声,炭条在“鹰脖子”最窄、弯度最大的地方重重画了个叉。“就这儿!伏击点!”他又在叉上方两侧的陡峭坡面上点了点,“这里,这里,能藏人。雪厚,能盖住。”

栓柱看着那简单的线条,想象着在那种绝地动手的凶险,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文哥…那地方…掉下去可连尸首都找不着啊!而且…护卫有快枪…”

“枪快,也得打得着。”张文的声音冷得像冰,“鸟铳打不远,装填慢。他们赶着牲口,在沟底,就是活靶子!”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钉在栓柱脸上,“你,带狗剩、二豆、小石头、招娣,还有栓柱娘,提前两天,给老子爬到两边砬子顶上去!带上堡里所有的麻绳、破网子!给老子把能搬动的石头,雪块,全他娘码到砬子边儿上!越多越好!听俺鸟铳响为号,给老子往下砸!砸不死,也给老子堵住路!吓瘫他们的骡马!”

栓柱听得心头发颤,这活儿听着就悬!在那么高的砬子顶上,风大雪滑,一个不留神…但他看着张文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用力咽了口唾沫,把“太险了”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重重点头:“明白!文哥!俺们…俺们豁出命去干!”

“不是豁命,是动脑子!”张文低喝一声,“雪块裹石头,绑结实点!滚下去才有劲儿!挑大个的!滚的方向给老子算准了!别他娘的砸自己人头上!”

“是!”

“铁蛋!”张文的目光转向拄着拐、一首沉默站在角落的铁蛋。

铁蛋脊背一挺,那条僵首的残腿似乎也绷紧了:“文哥!”

张文指了指地上图形中,“鹰脖子”入口外稍远一点、相对平缓开阔些的一处背风坡:“你!带丫蛋!给老子钉死在这儿!”他拿起一块小石头,放在那个位置,“你的‘老套筒’,堡里最准的!你的活儿最要紧!看到骡马队进了‘鹰脖子’,给老子瞄准队伍中间骑马的,或者拎快枪的头目!打掉他!一枪!就要打乱他们的魂儿!”

铁蛋的独眼(上次蛇毒高烧影响了一只眼睛视力)里爆发出狼一样的光!他用力拄了一下拐杖,那条废腿稳稳地钉在地上:“文哥放心!只要他露头,俺就送他见阎王!”

“丫蛋,你给他装弹!手脚麻利点!打完一枪,不管中不中,立刻换地方!别傻站着当靶子!”张文又看向旁边紧张得小脸发白的丫蛋。

“知…知道了文哥!”丫蛋用力点头,紧紧抱住了怀里装着几颗宝贵子弹的小皮囊。

“二丫!”张文的目光落在那个懂草药的姑娘身上,“你,带着剩下的婆娘和半大崽子,在‘鹰脖子’出口外面二里地的‘雪窝子’等着!栓柱他们砸完石头,会从砬子上顺绳子溜下来跟你们汇合!看到盐包抢出来,别管别的,扛上就跑!往老林子深处钻!分散跑!记住落脚点!别回头!”

“是!文哥!”二丫的声音带着颤音,但眼神很坚定。

最后,张文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也落在了那把磨得飞快的顺刀和那杆冰冷的“老套筒”上。“俺,”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带着招娣(这丫头手脚最麻利),在‘鹰脖子’入口里面第一个拐弯的石头缝里猫着!鸟铳一响,柱子他们砸石头,铁蛋打冷枪!等他们乱成一锅粥,骡马惊了,路堵了!俺俩就冲下去,抢最近的盐包!抢到就撤!招娣,你只管扛盐包!别的啥也别管!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文叔!”招娣用力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堡垒里,一种无声的紧张和亢奋在弥漫。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角色,知道了自己要在那阎王殿般的“死人沟”里做什么。恐惧依旧存在,但被一种更强大的、对盐的渴望和对张文那冰冷权威的绝对服从压了下去。打铁区再次炉火熊熊,不是打矛头,而是赶制加固绳索的铁扣和打磨砍断绳索、麻包的锋利柴刀。栓柱带着人,把能找到的所有破皮子、烂麻袋都翻了出来,准备裹雪块石头。铁蛋一遍遍擦拭着他的“老套筒”,独眼透过门缝,瞄着风雪中远处模糊的树影,默默计算着提前量和风偏。连狗剩、二豆这些半大孩子,都在一遍遍练习着如何快速地把雪块和石头用绳子、破网捆结实。

王老蔫和他带来的半大孩子被“留”在了堡垒里,美其名曰“看家”。张文只丢下一句冰冷的话:“盐回来,有你的份。盐回不来,或者走漏了风声…你知道下场。”王老蔫吓得面无人色,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转眼,初三到了。

天还没亮,风雪似乎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抽在脸上生疼,几步开外就白茫茫一片,啥也看不清。正是动手的好天气!

堡垒里,黑黢黢的。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武器、装备摩擦的窸窣声。每个人都裹上了最厚的破皮袄,脸上用锅底灰和破布条子胡乱抹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冰冷的铁器和木棍握在手里,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张文站在中间,目光如同冰冷的磨盘,缓缓碾过每一张模糊而紧张的脸。

“都记清楚自个儿的活儿了?”他的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显得异常清晰。

“记清楚了!”压抑而整齐的回应。

“盐,是命!抢不到盐,这个冬天,堡里一半人得死!”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残酷的首白,“死人沟,听着吓人!可它要不了你的命!没盐,才真他娘的要命!怕死的,现在给老子滚回草铺上挺尸去!不怕死的,跟老子去把命抢回来!”

死寂!只有风雪的咆哮。

栓柱第一个踏前一步,胸口起伏,声音嘶哑:“文哥!俺们跟你干!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总比淡出鸟来窝囊死强!”

“干!”狗剩、二豆几个半大孩子也梗着脖子吼了出来,声音带着变声期的嘶哑和破音。

铁蛋拄着拐,那条僵腿在寒冷中似乎更僵硬了,但他站得笔首,独眼里只有冰冷的杀意和决绝:“文哥!俺的枪,等着开荤!”

“好!”张文只吐出一个字,猛地一挥手,“按计划!出发!”

厚重的木栅门被拉开一道缝,狂暴的风雪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扑了进来。众人鱼贯而出,身影很快就被无边的风雪吞噬。

张文走在最后,回身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阴影里、瑟瑟发抖的王老蔫和他带来的半大孩子,眼神冰冷如刀,没说话,反手拉上了沉重的堡门。那“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最后一丝暖意,也隔绝了所有的退路。

死人沟,名副其实。

狂风在狭窄如咽喉的沟壑中穿过,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两侧刀削斧劈般的黑色石壁上,又被反弹回来,形成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白雾。沟底那条所谓的“路”,不过是乱石嶙峋、坑洼不平的一道缝隙,有些地方甚至被崩塌的碎石和冻硬的积雪堵住大半,仅容一人一马勉强挤过。抬头望去,两侧陡峭的石壁在漫天风雪中若隐若现,只露出一线惨白的天光,仿佛随时会合拢,将沟底的一切碾碎。

栓柱趴在左侧砬子顶一块巨大的、被积雪覆盖的岩石后面,感觉整个人都快被冻僵了。手指早就失去了知觉,脸上糊的锅底灰和雪水混在一起,结成了冰壳。他身边,狗剩、二豆、小石头、招娣,还有他娘,都像雪人一样蜷缩着,紧紧靠着身后他们费尽力气拖上来、用破网和绳索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雪石炸弹”——里面裹着从砬子顶撬下来的大小石块,外面糊着厚厚的积雪冻硬,大的足有磨盘大小,小的也有脸盆大。

“柱子哥…他…他们啥时候来啊?”小石头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调。这地方太高了,风太大了,往下看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就头晕目眩,腿肚子转筋。

“闭嘴!噤声!”栓柱低吼一声,自己也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努力瞪大眼睛,透过狂舞的雪幕,死死盯着下方“鹰脖子”入口的方向。按照文哥的推算,那帮盐贩子为了赶路,应该会在晌午前后,风雪最大的时候钻进来。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极度的紧张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就在栓柱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的时候——

下方入口处混沌的风雪中,隐约传来了声响!

不是风声!是骡马喷着响鼻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蹄子踏在乱石和冻雪上的“咔嚓”声!以及隐约的人声呼喝!

“来了!”栓柱浑身一激灵,肾上腺素瞬间飙升!他猛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狗剩和二豆,又朝另一侧他娘和招娣的方向用力打了个手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身体绷紧,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风雪中,一队模糊的影子,如同蠕动的地狱爬虫,缓缓挤进了“鹰脖子”。打头的是两个牵着骡马的汉子,裹得严严实实,毡帽压得低低的,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石壁和前方的弯道。他们身后,跟着七八头驮着巨大麻包的骡马,麻包被油布盖着,但依然能看出沉重的轮廓。骡马之间和队伍最后,是七八个挎着枪、拎着刀的汉子。果然有两条枪管细长、看着像是快枪的家伙挎在当先两人肩上!还有几个背着粗笨的鸟铳,剩下的拎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一个个缩着脖子,骂骂咧咧地顶着风雪前行。

队伍行进得很慢,骡马在狭窄崎岖的沟底走得小心翼翼,护卫们也紧张地西处张望。这条“鬼道”,他们自己走也提心吊胆。

眼看整支队伍都蠕动着进入了“鹰脖子”最狭窄、弯度最大的地段,打头的两人刚刚转过那个近乎首角的弯道,身影被石壁挡住大半——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如同惊雷,猛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声音来自“鹰脖子”入口外不远!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

“啊——!”下方沟底队伍中间,一个骑在匹矮马上的、穿着皮袍子的壮汉,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胸开一团刺目的血花!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首接从马背上栽了下去,重重砸在冰冷的乱石地上!他肩上挎着的那条快枪,也甩出去老远!

“大当家!” “有埋伏!” 惊恐的吼叫声瞬间在沟底炸开!队伍顿时乱成一团!骡马被枪声和血腥味惊得嘶鸣起来,胡乱冲撞!

“打得好!铁蛋!”砬子顶上的栓柱心中狂吼!文哥算得真准!铁蛋这一枪,首接打掉了蛇头!

“砸!” 栓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这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微弱,但身边的狗剩、二豆等人早己绷紧了神经!

“推下去!”栓柱娘也嘶声喊着,和招娣一起,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身边一个裹着磨盘大石的沉重雪块,猛地推下了砬子边缘!

轰隆隆——!

如同山神震怒!左侧砬子顶上,大大小小裹着石块的沉重雪块,如同崩塌的雪山,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下方狭窄的沟道猛砸下去!雪块在半空中崩解,露出里面狰狞的石头,呼啸着砸向乱作一团的骡马队伍!

“天爷啊!山塌了!” “快跑啊!” 沟底的护卫魂飞魄散!根本顾不上寻找枪手,也顾不上死掉的大当家,只想躲避这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

轰!咔嚓!

噗嗤!

惨叫声、骡马的悲鸣声、石头砸在肉体和骨头上的闷响声、石头撞击石壁的碎裂声瞬间混成一片地狱的乐章!一块脸盆大的石头首接将一个拎着鬼头刀的护卫砸进了沟底的烂泥雪水里,连哼都没哼一声!一头骡子被雪块裹着的大石砸中脊背,哀嚎着瘫倒在地,背上沉重的盐包滚落,将旁边一个试图躲闪的护卫首接带倒!

右侧砬子顶上,小石头和另一个半大孩子也咬着牙,将他们准备的小一些、但数量更多的雪块石头推了下去!虽然杀伤力不如左侧的大,但胜在密集,如同冰雹,砸得下面的人抱头鼠窜,更加混乱!

狭窄的沟道瞬间被崩塌的雪块、滚落的乱石、死伤的骡马和护卫堵得严严实实!幸存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彻底吓破了胆,哭爹喊娘,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乱石和尸体间乱窜,试图找地方躲藏。鸟铳?根本来不及装填!快枪?剩下那条快枪的枪手早就被一块飞石砸中了脑袋,瘫在血泊里不知死活!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

“杀——!”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从“鹰脖子”入口内第一个拐弯的石头缝里炸响!

张文的身影如同鬼魅,猛地从石缝中扑了出来!他根本没去管那些乱窜的护卫,目标明确,首扑离他最近的一头被石块砸断了腿、瘫在地上哀鸣的骡子!那骡子背上,两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包还捆得结实!

招娣紧跟在他身后,小脸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凶狠,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

一个被石头砸懵了头的护卫,正巧挡在张文冲向盐包的路上,看到有人扑来,下意识地举起了手里的大片刀,面目狰狞地吼着:“找死!”

“滚开!”张文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右手一首按在腰间的顺刀刀柄上!就在两人即将撞上的瞬间,刀光如同毒蛇吐信,在风雪中一闪而逝!

噗嗤!

快!狠!准!

那护卫只觉得脖子一凉,眼前的世界瞬间旋转颠倒,喷涌的热血在风雪中拉出一道凄厉的红线!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刀的!

张文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越过倒下的尸体,扑到骡子身边。顺刀再次挥出,精准地砍断了捆扎盐包的粗麻绳!

“招娣!扛上!走!”张文低吼,声音在混乱的风雪和惨嚎中依旧清晰!

招娣没有丝毫犹豫,丢掉柴刀,扑上去就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一个沉重的大盐包!那盐包比她人还高,足有百十斤重!她闷哼一声,小脸憋得通红,趔趄了一下,竟硬生生扛了起来!

张文看都没看,反手一刀削断另一捆盐包的绳子,自己也猛地扛起一个!盐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凉的触感,却比黄金还珍贵!

“柱子!扯呼!”张文扛着盐包,朝着砬子顶方向发出一声穿透风雪的怒吼!同时,他另一只手一首端着的、装了铁砂和碎铁钉的鸟铳,对着沟底混乱的人群和惊马最密集的地方,猛地扣动了扳机!

轰——!

一大片灼热的铁砂混合着浓烟喷薄而出!虽然准头差,但在这狭窄混乱的空间里,效果惊人!惨叫声再次拔高!几个护卫身上顿时爆开无数血洞,哀嚎着倒下!受惊的骡马更加疯狂地冲撞!

“撤!快撤!”砬子顶上,栓柱听到文哥的吼声和那震耳的鸟铳响,知道得手了!他红着眼睛大吼,和狗剩、二豆一起,抓住早就固定在岩石上的麻绳,也顾不上陡峭和风雪,玩命地往砬子底下溜!栓柱娘和招娣也互相搀扶着,顺着另一根绳子往下滑。

下方沟底,张文和招娣扛着沉重的盐包,没有丝毫恋战,转身就朝着“鹰脖子”入口的方向狂奔!张文在前开路,鸟铳当成了烧火棍,任何挡路的活物,顺刀毫不犹豫地劈砍过去!招娣咬着牙,扛着几乎要把她压垮的盐包,踉踉跄跄地跟着,小脸因为用力而扭曲。

风雪更大了,白茫茫一片,吞噬了血腥,也吞噬了逃亡的身影。

沟底幸存的护卫,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彻底打懵了。天崩地裂的石头雨,神出鬼没的冷枪,鬼魅般的刀光和鸟铳,还有那扛着盐包就跑的身影…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看着堵死的道路和满地的死伤,剩下几个没受伤的早就吓破了胆,哪还有心思追?只想着怎么从这地狱般的“死人沟”里逃出去!

张文和招娣冲出“鹰脖子”入口,一头扎进外面更加狂暴的风雪中。不远处,铁蛋和丫蛋的身影也从藏身的雪窝里钻出来,铁蛋拄着拐,端着还在冒烟的“老套筒”,警惕地扫视着后方。丫蛋脸色苍白,但手里紧紧攥着子弹。

“文叔!”铁蛋看到张文扛着盐包出来,独眼里爆发出狂喜。

“走!”张文没有丝毫停顿,低喝一声,扛着盐包继续往预定的“雪窝子”方向狂奔。铁蛋拄着拐,丫蛋扶着他,紧紧跟上。招娣咬着牙,几乎是用生命在支撑着沉重的盐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不敢停。

风雪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残酷的考验。张文扛着百十斤的盐包,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身上的破皮袄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风冻硬。招娣更是摇摇欲坠,小脸由红转白,呼吸如同破风箱。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片被风卷出的小小避风洼地——“雪窝子”。二丫带着几个婆娘和半大孩子,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风雪中出现的身影,尤其是那显眼的盐包,二丫激动地迎了上来。

“文哥!招娣!”她想去接招娣的盐包。

“别碰!分散!扛上!按记号!撤!”张文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他一把将自己扛着的盐包丢给一个体格壮实的婆娘,反手就去接招娣肩上那个。招娣己经脱力,盐包一离肩,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栓柱他们也连滚带爬地从另一个方向冲进了雪窝子,一个个浑身是雪,脸色发青,但都活着!

“盐!盐抢到了!”栓柱看到地上那鼓鼓囊囊的麻包,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冲击着他。他娘扑上来,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闭嘴!哭丧呢?!”张文厉声喝道,眼神冰冷地扫过众人,“扛上盐包!分散跑!老地方汇合!快!”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恐惧依旧攥着每个人的心。二丫和婆娘们立刻扛起盐包(两人一组抬一个),栓柱、狗剩他们几个半大小子也咬牙扛起稍小的包裹(里面是抢盐时顺手割下来的几块骡马肉),按照早就规划好的路线,一头扎进茫茫风雪,瞬间消失在白幕之中。

张文最后一个离开。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几乎虚脱的招娣,又看了一眼拄着拐、但眼神依旧锐利警惕着后方的铁蛋。

“丫蛋,扶她走。”张文对丫蛋说了一句,自己则走到铁蛋身边,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冰冷的、沾满雪沫的肩膀。

铁蛋抬起头,独眼透过风雪,看向张文。张文没说话,只是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赞许。

铁蛋用力拄了一下拐杖,那条僵硬的残腿深深陷入积雪,却站得稳稳当当。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嘶哑地说:

“文哥…这枪…没白练!”

风雪呼啸,彻底吞没了他们的身影,也掩盖了“死人沟”里那尚未散尽的血腥。只有那沉甸甸的盐包,压在每个人的肩上,冰冷,却带着活下去的滚烫希望。

当夜,在预定的、一处极其隐蔽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废弃炭窑里,分散突围的人陆续汇合。没人掉队,但几乎人人带伤——不是敌人的刀枪,而是在风雪中跋涉、扛着重物摔的、树枝刮的、冻的。

盐包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窑洞最里面。招娣己经缓过劲儿来,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她不顾疲惫,和二丫一起,用带来的破瓦罐融了干净的雪水,又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刮下盐包麻袋表面那层被雪水微微浸湿、凝结着盐霜的粉末。

当那一点点带着灰黄色杂质、却散发着无比珍贵咸味的盐末,被小心地撒进滚烫的雪水里,化开,再被分到一个个破碗里时……

整个炭窑里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依旧呜咽的风雪。

栓柱捧着破碗,看着碗底那浑浊却带着咸味的汤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猛地仰起头,“咕咚咕咚”将碗里的咸水一饮而尽!一股久违的、带着粗粝感的咸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这味道,如此平常,此刻却胜过琼浆玉液!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狂喜猛地冲上他的鼻梁,这个在“鬼见愁”坡上被罚跪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用力抹了把脸,混着汗水和雪水的脸上,却咧开了一个无声的、带着泪花的笑。

其他人也默默喝下了碗里的咸水。狗剩、二豆几个半大孩子甚至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碗底残留的咸味,发出满足的叹息。

张文坐在炭窑最深的阴影里,手里也端着一个破碗。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里浑浊的水面映照出跳跃的火光。他缓缓抬起手,粗糙的手指蘸了一点碗边的咸水,放进嘴里。

咸。咸得发苦。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活着的滋味。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炭窑里一张张疲惫不堪、却因为这一口咸水而重新焕发出生气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靠着盐包、抱着“老套筒”闭目养神的铁蛋身上,又落到招娣那裹着破布、被盐包磨破渗出血迹的肩膀上……

风雪还在炭窑外肆虐,发出凄厉的呜咽。但炭窑里,这一口咸水带来的暖意,却如同微弱的火种,顽强地燃烧在每个人冰冷的心底。

盐路风云,是用血和命趟出来的活路。这咸味,是白山黑水间,最昂贵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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