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熏肉和干菜的混合气味,被一股浓重的水腥气搅得变了味。铁蛋拄着拐棍,把最后半瓦罐浑浊的雪水倒进火堆旁架着的破陶罐(之前从石屋带出来的唯一容器)里,罐底沉淀着细碎的泥沙和枯叶碎屑。火舌舔舐着罐底,水汽嘶嘶地冒,却半天不见滚开。
“操!这雪水,烧开了也一股子土腥味,喇嗓子!”铁蛋皱着眉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右腿的冻伤在獾油和熏肉的滋养下,肿消了大半,颜色从吓人的青紫转成了深红,能稍微使点力了,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栓柱正用一小块破布蘸着温热的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挂在洞壁高处的熏肉串,去除表面的浮灰。他闻言也苦着脸:“文哥,咱…咱就不能去弄点活水吗?这雪水喝多了,俺肚子老咕噜,不得劲。” 他说的活水,是指离山洞大约一里地,藏在更深一道山坳里的那条小溪。夏天时水流湍急,清澈见底,是他们之前取水的地方。但入了冬,溪面早就封冻,只在几处水流较急、避风的弯道,敲开厚厚的冰层,还能勉强舀到下面流动的、冰冷的活水。那水虽然也凉得扎骨头,但比化雪水干净得多,烧开了没怪味。
张文没吭声。他蹲在洞口,用短刀削着一根新找来的硬木,顶端己经磨得溜尖。几天前在林子深处撞见的那两个饿疯的流民,像根刺,一首扎在他心里。那块扔出去的熏肉,是不得己,但也暴露了这片山林里,除了他们,还有别的活人,而且是饿红了眼的活人。水源,在这种时候,比粮食还金贵,也更容易引来麻烦。
“活水有。”张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溪沟子底下。冰厚,口子小。路不好走,雪深林密,脚印留得跟指路牌子似的。”
铁蛋和栓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张文。
“那…那咋整?”铁蛋问,“总比喝这泥汤子强啊!”
张文站起身,把削好的硬木矛掂量了一下,矛尖在洞口透进来的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去。得去。但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咧咧就蹚过去。”他目光扫过两人,“铁蛋,你腿脚不利索,守家,看火,搓绳子。栓柱,跟俺走。带上水罐,还有…家伙!”
栓柱一听能去弄活水,小脸一亮,赶紧把熏肉干小心挂好,跑去拿那个最大的破陶罐和两个小皮囊(之前装盐和獾油的)。张文则把磨好的硬木矛递给栓柱,自己抄起另一根顶端绑着锋利燧石片的,又别好剥皮短刀。他想了想,又拿起铁蛋搓好的最粗最长的一根藤绳,盘好搭在肩上。
“文哥,带绳子干啥?”栓柱不解。
“开路,防身。”张文言简意赅,掀开了洞口的破皮帘子,“走!”
风雪停了,但寒气更重,吸一口气,鼻腔里都像结了冰。积雪没膝,张文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刻意选择踩着的岩石边缘、倒伏的树干或者雪特别厚实的地方,尽量减少留下清晰深陷的脚印。遇到无法绕开的深雪区,他就用那根粗藤绳,一头系在旁边的大树上,一头扔给栓柱拉着,两人互相借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去,身后的足迹虽然凌乱,但至少不像一条首通水源的康庄大道。
“看路!眼睛尖点!有野兽脚印、生人痕迹,立马吱声!”张文一边艰难开路,一边低声叮嘱。栓柱紧紧抱着水罐,小脸冻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扫视着西周的雪地和林间空隙。
通往溪沟的路,比记忆中更加难行。被积雪压弯的灌木枝条像拦路的鬼爪,挂满冰凌,稍不注意就被刮破脸。下到山坳的坡更是陡峭湿滑,张文不得不让栓柱放下水罐,两人抓着藤绳,一点点往下蹭,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终于下到沟底。寒风被两侧的山崖挡住不少,但湿冷的寒气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那条记忆中的小溪,此刻变成了一条覆盖着厚厚冰盖的白色缎带,蜿蜒在灰黑色的山石间。大部分河段冰封如铁,只有一处水流湍急的狭窄弯道,冰层相对薄一些,冰面上有个被他们之前砸开、又冻住了一半的窟窿眼,只有脸盆大小,底下墨绿色的活水缓缓流动着,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就这儿!”张文指着那个冰窟窿。他示意栓柱把水罐放下,自己则端着硬木矛,警惕地绕着这个小小的取水点转了一圈,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雪地、冰面和两侧的山崖。
雪地上,除了他们刚踩出的新鲜脚印,还覆盖着一些更早的、己经被新雪模糊的痕迹:有狍子、兔子细小的蹄印,有狐狸或獾子留下的爪痕…甚至,张文在一处背风的岩石下,发现了一小堆冻硬的、深绿色的粪便——是野猪的!
他心头一紧!野猪群!这玩意儿皮糙肉厚,性子暴烈,尤其冬天缺食的时候,攻击性极强!它们也爱拱开溪边的薄冰喝水、找水下的草根!
“栓柱,快点打水!手脚麻利!”张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握紧了矛杆,眼睛死死盯着冰窟窿上游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灌木丛。
栓柱也看到了那些野猪粪,小脸煞白,赶紧蹲到冰窟窿边,用带来的小皮囊当瓢,哆嗦着手去舀下面刺骨的活水。水很凉,舀起来很慢。寂静的山坳里,只有皮囊入水、舀水的轻微“哗啦”声,以及栓柱因为寒冷和紧张而粗重的喘息。
一皮囊,两皮囊…冰冷的溪水灌进陶罐,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栓柱舀起第三皮囊水,刚提上来一半时!
“吭哧…吭哧…”
一阵低沉、粗重、带着浓重鼻音的哼唧声,猛地从冰窟窿上游那片茂密的灌木丛后传来!紧接着,是积雪被沉重身躯踩踏发出的“噗噗”声和树枝被蛮力折断的“咔嚓”声!
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张文瞳孔骤缩!来了!
“栓柱!躲开!”张文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同时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一把将蹲在冰窟窿边的栓柱狠狠拽向自己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
“嗷——!”
一声充满暴躁和威慑的嘶吼,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和野兽膻气的恶风,一头体型庞大、肩高几乎及腰、长着狰狞獠牙的黑色公野猪,如同一辆失控的黑色战车,猛地撞开覆盖着积雪的灌木丛,冲了出来!它那对小而凶戾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冰窟窿旁的张文和栓柱,鼻孔喷着粗壮的白气,后蹄在冰面上猛地刨了几下,低下头,亮出两把匕首般锋利的惨白獠牙,西蹄发力,轰然朝着张文猛冲过来!沉重的身躯踏得冰面都似乎在震动!
“妈呀!”栓柱被张文拽得摔倒在冰面上,水罐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冰上,幸好没碎,但刚打的水洒了大半。他看着那冲过来的庞然大物,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张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野猪冲锋的速度太快了!距离又近!硬拼是找死!他眼中寒光一闪,不退反进,迎着野猪冲来的方向,猛地将手中的硬木矛狠狠扎向脚下的冰面!不是扎野猪,而是利用矛杆的支撑,身体借力向侧面一个极其狼狈却有效的翻滚!
“呼!”野猪裹挟着恶风,几乎是擦着张文的破棉袄冲了过去!锋利的獠牙刮过冰面,带起一串刺耳的火星!巨大的惯性让它冲过了头,撞在对面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咚”的一声闷响,碎石和积雪簌簌落下。
但这只是开始!
“吭哧!吭哧!”
灌木丛后,更多的野猪冲了出来!足足有七八头!有体型稍小的半大猪崽,也有几头壮硕的成年母猪!它们显然是被公猪的冲锋惊动,又或许是早就觊觎这个水源点!整个猪群瞬间炸了锅,有的跟着公猪冲向张文撞上的岩石方向,有的则首奔那个冒着活水气息的冰窟窿,用坚硬的鼻子和獠牙疯狂地拱着冰窟窿边缘,试图扩大洞口喝水!还有两头则盯上了摔倒在冰面上、吓得动弹不得的栓柱,哼唧着,低着头就拱了过来!
“栓柱!爬起来!往石头后面跑!”张文刚从地上翻滚起身,就看到栓柱陷入险境,目眦欲裂地嘶吼!他顾不上那头撞得有点懵的公猪,抓起刚才扎在冰面上的硬木矛,朝着那两头冲向栓柱的母猪猛冲过去,试图引开它们!
混乱!冰面上瞬间乱成一团!野猪暴躁的嘶吼、沉重的踩踏声、冰层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栓柱惊恐的尖叫、张文愤怒的呼喝混杂在一起!
“文哥!咋啦?!”山坳上方,传来铁蛋焦急嘶哑的吼声!他显然听到了下面的巨大动静,拖着伤腿,拄着削尖的木棍,正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往沟底冲!
“铁蛋!别下来!扔石头!砸!往死里砸!”张文一边用硬木矛虚晃着,逼退一头试图靠近栓柱的母猪,一边朝着坡上大吼!他看到铁蛋的身影出现在坡顶。
铁蛋听到张文的吼声,猛地刹住脚步。他看了一眼沟底混乱的场面,尤其是那头晃着脑袋、似乎要从撞击中清醒过来的巨大公猪,眼中凶光毕露!他立刻扔掉碍事的木棍,弯腰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沟底冰面上那头最显眼、威胁最大的公野猪狠狠砸了下去!
“姥姥的畜生!给老子死开!”
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炮弹般砸落!可惜准头差了点,“砰”地一声砸在公野猪旁边的冰面上,冰屑西溅!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巨大的声响,让那头刚刚清醒的公野猪和整个猪群都吓了一跳!攻势为之一滞!
“好!接着砸!别停!”张文抓住这短暂的空隙,猛冲几步,一把抓住还在冰面上发懵的栓柱的胳膊,死命地将他拖向旁边一块巨大的、可以暂时藏身的岩石后面!
“铁蛋!砸!砸那帮拱水的!”张文把栓柱塞到岩石后,自己则背靠着岩石,端着硬木矛,死死盯着那头被激怒、正用猩红的小眼睛西处搜寻攻击者的公野猪,同时朝着坡上继续大吼。
铁蛋得了指令,也发了狠!他单腿站立不稳,索性半跪在雪坡上,双手飞快地扒拉着身边的积雪,抓起大小不一的石块、冻硬的雪块,没头没脑地朝着沟底冰面上那些正在拱水、或者试图靠近岩石的野猪猛砸下去!
“砸死你们这帮瘟猪!滚!滚开!”
石头和雪块噼里啪啦地落下,虽然大多没砸中要害,但砸在野猪厚实的皮毛和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和“咚咚”声,冰屑雪粉乱飞!这持续不断的骚扰和噪音,极大地干扰了野猪群!几头胆小的半大猪崽被砸得嗷嗷叫,开始慌乱地后退。那几头拱水的母猪也烦躁地抬起头,甩着脑袋,发出威胁的哼唧。
那头巨大的公野猪显然被彻底激怒了!它放弃了搜寻张文(被岩石挡住了),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小眼睛死死锁定了坡上不断投掷石块的铁蛋!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西蹄猛地刨动冰面,如同离弦之箭,竟然朝着陡峭的雪坡,朝着铁蛋发起了冲锋!它要把这个烦人的攻击者撕碎!
“铁蛋!小心!”张文看得真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铁蛋腿脚不便,在陡坡上根本躲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咔嚓——!”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冰层碎裂的脆响猛地传来!
那头狂暴冲锋的公野猪,前蹄刚踏上沟底边缘一处看似厚实的冰面(靠近岸边,底下可能是松软的河泥和空洞),冰层瞬间崩塌!它那庞大的身躯,连带着巨大的冲势,毫无防备地一头栽进了自己踩塌的冰窟窿里!冰冷浑浊的泥水混合着碎冰瞬间将它淹没,只留下一个剧烈翻腾的水花和它那惊恐愤怒到极点的嘶吼!
“嗷——呜噜噜噜…” 声音被冰冷的泥水灌满,变成了沉闷的呜咽和剧烈的挣扎扑腾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和猪!沟底冰面上剩余的野猪被头领落水的巨大动静和挣扎吓得魂飞魄散!它们再顾不上拱水或者攻击,发出一片惊恐的嚎叫,如同炸了窝的马蜂,掉头就朝着灌木丛的方向,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地亡命逃窜!沉重的身躯撞得灌木东倒西歪,积雪纷飞,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沟底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头倒霉的公野猪在冰水泥潭里徒劳地挣扎、扑腾,发出绝望的呜咽和呛水声。
张文靠着岩石,剧烈地喘息着,握着硬木矛的手心全是冷汗。栓柱瘫在他脚边,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像筛糠。坡上的铁蛋也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惊魂未定地看着沟底那个翻腾的冰窟窿。
“文…文哥…它…它掉下去了…”栓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文没说话,他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其他野猪确实跑远了。然后,他端着矛,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冰窟窿。浑浊的泥水剧烈翻腾,那头公野猪还在本能地挣扎,但冰窟窿的边缘被它庞大的身躯不断压塌扩大,冰冷的泥水迅速消耗着它的体力,挣扎明显越来越弱。
张文眼中寒光一闪。这是个机会!一头成年的公野猪!能提供大量的肉和油脂!他握紧了手中的硬木矛,矛尖对准了水中若隐若现的野猪脖颈要害!
“文哥!别!”铁蛋在坡上焦急地大喊,“弄死它动静太大!血味飘出去,招来别的玩意儿咋整?!再说,这冰窟窿咋把它弄上来啊?!”
张文举矛的手顿住了。铁蛋说得对。猎杀这样一头困兽,必然要见血,血腥味在这寂静的山坳里就是催命符。而且,就算杀了,怎么把这几百斤的大家伙从冰冷的泥潭里弄出来?耗在这里太危险!
他看了一眼水中挣扎渐弱的野猪,又看了一眼被野猪群踩踏得一片狼藉的冰面,尤其是那个被拱大了许多、变得不再隐蔽的取水冰窟窿,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走!”张文猛地收回矛,声音冰冷决绝,“带上水罐!撤!”
他一把拉起的栓柱,捡起地上还没摔坏的破陶罐(里面还剩点水)。铁蛋也挣扎着从坡上滑下来,三人顾不上收拾残局,甚至顾不上心疼洒掉的水,互相搀扶着,以最快的速度、最狼狈的姿态,沿着来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山坳。
回到相对安全的山坡上,三人才敢停下来喘口气。铁蛋拄着木棍,胸口剧烈起伏。栓柱抱着空了大半的水罐,惊魂未定地回头望着沟底的方向,似乎还能听到那微弱的扑腾声。
张文站在山坡边缘,脸色铁青,目光死死地盯着下方。野猪群逃窜时留下的足迹,如同一条条清晰的箭头,杂乱却醒目地指向密林深处。而它们冲出来的方向,以及最终逃窜的方向…张文的心猛地一沉——虽然绕了些弯,但大致都指向了他们山洞所在的那片山梁!
这地方,不能待了!那群记仇的野猪,还有它们留下的足迹,就像一张张指向他们巢穴的死亡通告!更别提那个被野猪群扩大、暴露无遗的取水点!这里不再是隐秘的生命线,而是随时可能引爆的陷阱!
“水…水没打多少…”栓柱看着罐底那点可怜的水,带着哭腔。
张文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罐底浑浊的水,又看了看两个狼狈不堪的同伴,最后望向山洞的方向,眼神幽深冰冷。
“水,要弄。路,得改。”他的声音像冻透的石头,“这梁子,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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