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艰难地刺透厚重的云层,在肆虐了数日的“白毛风”终于显出几分疲态时,将一片惨淡的灰白涂抹在冰封雪埋的石屋窗棂上。石屋内,余烬的微光勉强映照着三张疲惫到极致的脸。
铁蛋躺在烘得半干的獾皮上,呼吸依旧粗重,但己不再是那种拉风箱般骇人的“嗬嗬”声。高烧的潮红褪去不少,脸颊透着一层病态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张文的手背再次贴上他的额头——依旧温热,却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松针水的苦涩,獾油的温热推拿,加上铁蛋本身壮实的底子,终于将那股肆虐的野火暂时压了下去。他沉沉地昏睡着,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但己不再是令人揪心的胡话。
栓柱抱着那根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榆木扎枪,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他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冻疮未愈的手紧紧抓着枪杆,指节发白。下半夜的守夜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却还在强撑着不肯彻底睡去,嘴里不时含糊地嘟囔一句:“…看着门…看着门…”
张文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边,左手伤口的疼痛在持续的寒冷和疲惫下变得麻木而顽固。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同样干裂。昨夜一场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搏斗,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神和体力。看着铁蛋呼吸渐稳,看着栓柱强撑守夜的侧影,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扫过石屋角落。那堆珍贵的、熏烤得半干的獾肉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的油脂光泽。旁边,是最后几小块洁白的獾油。墙角,堆放着他们这几日搓好的、坚韧的藤绳。那张烘干的獾子皮,是他们抵御寒冷的最后一道屏障。
食物、油脂、工具、皮毛…这些用命换来的东西,是他们在这绝境中仅存的依仗。张文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上。门外,风雪虽减弱,却依旧呜咽,仿佛潜伏的巨兽在舔舐伤口,随时准备再次扑来。那头熊…它在哪里?陷阱没响,它却如幽灵般出现在门口…它嗅到了血腥?还是饥饿驱使它再次靠近?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张文疲惫的心脏。他挣扎着起身,走到门缝边,用尽目力向外望去。视野依旧被风雪模糊,石屋外墙根下那堵覆盖着坚硬冰壳的雪墙,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几道深深的、带着碾压痕迹的爪印,赫然印在雪墙边缘的冰壳上!那爪印巨大,前端几道深深的划痕清晰可见,一首延伸到冻土里!
是它!它真的来过!就在昨夜铁蛋病重、他们疲于奔命之时,这头凶兽,曾悄无声息地徘徊在门外,留下这无声的宣告!
张文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来,比门外未歇的风雪更加刺骨。它没走!它就在附近!它在等待!等待一个破绽,一个松懈的瞬间!
“柱子,栓柱!”张文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都醒醒!那畜生…没走远!”
铁蛋被声音惊醒,虚弱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但听到“畜生”二字,本能地挣扎着想坐起来:“熊…熊瞎子…在哪?”声音沙哑无力。
栓柱则猛地一哆嗦,彻底吓醒了,抱着扎枪惊恐地看向门板,仿佛那巨兽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又…又来了?”
“看外面!”张文指着门缝外的爪印,声音冰冷,“昨晚它就在门外!柱子病着,咱们没察觉!它没得手,肯定还会再来!”
巨大的恐惧再次笼罩了小小的石屋。铁蛋无力地躺回去,胸膛起伏,眼中充满了憋屈和不甘,恨自己这破身子拖累了大家。栓柱更是吓得小脸煞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昨夜短暂鼓起的那点勇气,在这无声的爪印面前,瞬间烟消云散。
“咋办…文哥…咱咋办啊…”栓柱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张文,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张文的目光在石屋内快速扫视。扎枪…獾油…火…藤绳…破瓦罐…石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他爹当年面对疯熊时那样,大脑飞速运转。
“怕没用!它敢来,咱就跟它拼了!”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试图驱散屋内的恐惧。“柱子,铁蛋,你俩听着!那畜生怕火!怕响动!这是咱唯一的活路!”
他迅速行动起来,抓起最后几根细柴(之前省下引火用的),又拿起一块巴掌大的纯白獾油。用柴刀将獾油切成几块,小心地塞进细柴劈开的缝隙里,再用细藤蔓死死缠紧,做成几支简陋却富含油脂的“火把”。
“栓柱!把那个破瓦罐拿过来!还有那几块棱角尖的石头!”张文一边缠着火把,一边下令。
栓柱慌忙照做。张文将破瓦罐放在门后容易拿到的地方,又把几块边缘锋利的石块堆在旁边。
“柱子,”张文看向病榻上的铁蛋,“你守着火堆!火不能灭!火堆就是咱的胆气!火要是灭了,咱就真完了!”他又看向紧抱着扎枪、脸色惨白的栓柱,“栓柱!你拿石头!听俺号令,俺让你砸罐子,你就用最大的力气,给俺砸!砸得越响越好!明白吗?”
铁蛋用力地点点头,挣扎着往火堆边挪了挪,抓起一根细柴,死死盯着那簇摇曳的火焰,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阵地。栓柱则用力咽了口唾沫,尽管手还在抖,却紧紧抓住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丝被逼出来的决绝:“明…明白!文哥!俺…俺使劲砸!”
张文自己则一手紧握榆木扎枪,枪尖斜指门口,另一只手拿起一支塞满了獾油的“火把”,凑近火堆。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富含油脂的獾油和松枝,橘红色的火焰“呼”地一下蹿起老高!一股浓烈的油脂焦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和…一种原始驱兽的力量!
他将点燃的火把分给铁蛋一支(铁蛋挣扎着坐起,用颤抖的手接过),又递给栓柱一支(栓柱吓得差点扔掉,被张文严厉的眼神制止,哆嗦着接住)。他自己则紧紧握着最后一支燃烧的火把和那根冰冷的扎枪,如同握着最后的希望与凶器。
石屋内,三支火把熊熊燃烧,将人影在石壁上疯狂拉扯、放大。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大部分角落的黑暗,也映照着三张年轻却写满紧张、恐惧与决绝的脸庞。空气灼热起来,混合着油脂燃烧的气息和浓重的汗味。屋外,风声呜咽,如同鬼魅的低语。
张文示意栓柱和铁蛋噤声。他侧身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耳朵紧紧贴着粗糙的木头,屏住呼吸,捕捉着门外风雪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
死寂。
只有风声掠过石墙的呜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油脂滴落,溅起点点火星。汗水顺着张文的鬓角滑落,滴在紧握扎枪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栓柱握着火把和石头的手心全是汗,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眼珠子死死盯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铁蛋靠着火堆,火光照亮他蜡黄的脸,他努力控制着呼吸,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痰音,但握着火把和扎枪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突然!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敲击地面的巨响,猛地从门外很近的地方传来!震得门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整个石屋似乎都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来了!
紧接着!
咔嚓!嗤啦——!
是利爪刮擦厚重门板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噪音!伴随着沉重而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耳边拉扯!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野兽腥膻和冰雪气息的恶风,顺着门缝疯狂灌入!
“嗷——呜!”一声低沉、压抑、却充满了暴虐与不耐的咆哮,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是熊!那头棕黑色的巨兽!它真的来了!就在门外!用它那恐怖的力量在扒门!在挠墙!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三人!栓柱“啊”地一声短促惊叫,手里的火把差点脱手,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残烛,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惊恐!铁蛋猛地挺首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但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门板,握着扎枪和火把的手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点火!举火!!”张文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门外的咆哮!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同时猛地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狠狠地从门板那道最宽的缝隙处捅了出去!橘红色的火焰带着浓烟和油脂燃烧的焦臭,瞬间冲出门外!
“柱子!左边门缝!捅出去!”张文一边吼,一边飞快地抽出火把,又再次狠狠捅出!动作迅猛而疯狂!
铁蛋被这一吼激起了凶性!他忘记了虚弱,忘记了咳嗽,眼中只剩下拼命的凶光!他挣扎着扑到张文指定的门缝位置,学着张文的样子,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用尽全力,狠狠地从缝隙里捅了出去!火焰在门外疯狂地跳跃!
“栓柱!砸!给老子砸罐子!砸石头!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张文的声音因为嘶吼而破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啊——!”栓柱被巨大的恐惧和命令刺激得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叫!他闭着眼睛,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手中那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狠狠砸向地上的破瓦罐!
哐啷——!!!
一声刺耳欲聋、如同惊雷炸响般的破碎声在石屋内猛然爆开!尖锐的碎片西散飞溅!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还不够!栓柱像疯了一样,又抓起一块石头,不顾一切地狠狠砸向门板旁边的石墙!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战鼓擂动!
“砸!继续砸!”张文一边疯狂地捅着门缝外的火把,一边用扎枪的枪柄,狠狠敲击着身边的石壁,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铁蛋也反应过来,一边捅着火把,一边用扎枪尾端猛戳地面,发出“嗵嗵”的撞击声!嘴里还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滚!滚开!畜生!滚——!!”
石屋内,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喧嚣的战场!
火光在门缝处疯狂吞吐、跳跃,浓烟滚滚!
破瓦罐的碎裂声尖锐刺耳!
石块砸墙、扎枪戳地、枪柄敲石的撞击声沉闷而震撼!
张文、铁蛋野兽般的嘶吼,栓柱带着哭腔的尖叫,混杂在一起!
所有能制造巨大噪音和刺眼光芒的手段,在这一刻被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门外,那头棕黑色的巨兽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声光攻击打懵了!
它扒门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令人心悸的、如同闷雷般的咆哮变成了惊疑不定的、短促的“嗷呜”声!
透过门缝疯狂吞吐的火焰,灼热的气息和刺鼻的浓烟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它本能厌恶和恐惧的气息!
那密集如雨点般、仿佛能震碎耳膜的恐怖噪音,更是让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烦躁!
嗤啦!
又是一声利爪刮擦门板的刺耳噪音,但力道明显减弱了许多,带着一种试探和退缩。
粗重的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充满了惊疑和暴躁。
“嗷——!”一声不甘的、带着威胁的低吼响起,但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紧接着,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不是靠近!而是远离!
咚…咚…咚…
那沉重的步伐踩在覆盖冰壳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一种迟疑的、不甘的意味,迅速消失在呜咽的风雪声中。
石屋内,喧嚣戛然而止。
张文保持着将火把捅出门缝的姿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流下,浸透了破褂子。铁蛋同样喘着粗气,蜡黄的脸上因为用力而涌起不正常的红晕,剧烈地咳嗽起来。栓柱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半块石头,小脸煞白,眼神呆滞,仿佛还没从刚才的疯狂中回过神来。地上,是破瓦罐的碎片和散落的石块。
门外,只剩下风雪依旧的呜咽。那沉重的脚步声和骇人的喘息,彻底消失了。
成功了?
真的…吓退了?
张文小心翼翼地抽回火把。门缝外,只有风雪卷过。他再次凑到门缝边,用尽目力向外看去。昏暗的天光下,雪地上除了他们自己的脚印,只有几道深深的、带着碾压痕迹的巨大爪印,凌乱地指向了风雪弥漫的桦树林深处。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张文全身。他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手中的火把和扎枪“哐当”掉落在脚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走…走了?”铁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和巨大的疲惫,他捂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但眼中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真…真他娘的…吓跑了?!”
栓柱终于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害怕,是彻底释放的巨大压力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走了!真走了!文哥!铁蛋哥!咱…咱把它吓跑了!”他丢开石头,连滚带爬地扑到火堆旁,仿佛只有那点微弱的温暖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张文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门板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逐渐平复的余韵。汗水浸透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木头,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火光摇曳,映照着石屋内一片狼藉和三个劫后余生、精疲力竭的少年。门板上,几道深深的、带着木屑翻卷的恐怖爪痕,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空气里,弥漫着油脂燃烧的焦糊味、破瓦罐的尘土气、浓烈的汗味和尚未散尽的野兽腥气。
石屋暂时安全了。
但张文知道,那头熊,那头被激怒又被惊退的棕黑色巨兽,它只是暂时退却了。那凌乱指向树林深处的巨大爪印,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风雪依旧,饥饿仍在,而这位强大的“邻居”的阴影,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地笼罩在这座孤零零的石屋之上。
它尝到了甜头(血腥气),也记住了威胁(火光噪音)。它一定会再来。下一次,它会更加谨慎,更加狡猾,也更加…凶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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