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雪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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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风雪困屋

 

沉重的门杠落下,顶门的木桩和石块被栓柱使出吃奶的劲儿重新塞严实。张文和铁蛋背靠着冰凉的石墙,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刺得生疼,却压不住心口那股子擂鼓似的狂跳。出去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带回来的不是柴禾,是比那三尺厚的积雪还沉甸甸的恐惧。

“熊…熊瞎子…”栓柱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白得像刚刷的墙皮,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首勾勾地盯着张文和铁蛋,好像他们脸上就刻着那畜生的模样。“它…它真在跟前儿晃悠?”

“操!俺俩眼珠子是喘气的?”铁蛋烦躁地一跺脚,震得地上的灰都扬起来一小片,“那大巴掌印子,比俺家过年贴的灶王爷像还宽!树皮给挠得跟烂麻布似的!那坨屎…还他妈冒热气呢!就刚刚拉的!”他越说越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憋屈。手里的榆木扎枪攥得更紧了,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粗糙的木头杆子能给他一丝对抗巨兽的虚幻底气。

张文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火堆旁。橘红色的火苗疯狂舔舐着最后几根粗壮的柴禾,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石屋里烤得如同一个闷罐。汗水混着刚才在外面惊出的冷汗,顺着他的鬓角、脖子往下淌,浸透了破褂子的领口。他伸出缠着脏污破布的左手,伤口在刚才紧张的撤退和布设警戒时又崩裂了,渗出的血水把布染成了更深的褐色,火辣辣地疼。但这疼,远不及心头那冰冷的寒意。

他拿起一根细柴,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火堆底部,让空气流通,火焰猛地向上蹿了一下,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柱子说的对,”张文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平静,像冻硬了的河面,底下却是汹涌的暗流,“光堵门,不够了。那玩意儿,劲儿太大。”

接下来的两天,石屋成了与世隔绝的堡垒,也成了煎熬的牢笼。恐惧像无处不在的寒气,从门缝、从石头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缠绕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火,被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珍贵的柴禾,那些之前省着用、细着添的宝贝疙瘩,此刻被毫不吝惜地投入火堆。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发出呼呼的咆哮,将石壁烤得滚烫,空气灼热得吸一口都烫嗓子眼儿。巨大的热量消耗着本就不多的储备,墙角那堆柴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没人敢提省柴的事。这疯狂的火焰,是他们对抗黑暗、寒冷,以及门外那头未知巨兽的唯一、也是最微弱的屏障。火光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三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随时会扑过来的怪兽。

张文成了绝对的主心骨。他强迫自己把对熊的恐惧压到心底最深处,像埋下一块冰冷的石头。脑子转得飞快,把所有能想到的、能用上的东西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柱子,把墙角那捆最粗最韧的老山藤拖过来!栓柱,别瞅了!去把咱之前捡的那些棱角尖的石头,挑个头沉、带尖儿的,都搬过来!还有那两根顶门剩下的硬木桩子!”张文的命令短促而清晰,不容置疑。

铁蛋二话不说,放下扎枪就去拖那捆浸过雪水、冻得硬邦邦的老藤。栓柱虽然腿肚子还在打颤,但巨大的恐惧反而压榨出他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去翻找那些沉甸甸的石块。

陷阱的位置,张文选在了石屋通往那片桦树林的必经之路旁,离石屋大约二三十步远的一个小斜坡下。这里有一棵被风雪吹歪了脖子的老桦树,树干虬结,根部有个天然的小凹坑。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地上,清晰地残留着那头熊巨大掌印的延伸痕迹,旁边几丛灌木也被明显地碾压过。

“就这儿!”张文指着那歪脖子树根下的凹坑,“柱子,把那块最大的尖石头卡进去!对,尖儿朝外!用雪给它埋埋边儿,别露馅儿!”

铁蛋吭哧吭哧地把一块足有西瓜大小、一头带着尖锐棱角的青石塞进树根凹槽,用力夯实在冻土里。张文则用柴刀费力地砍削着那两根硬木桩,把其中一头削得尖锐异常,又在另一根上凿出凹槽。

“栓柱,藤!把藤一头拴死在这树根上!绑牢靠!打死结!”张文指挥着。栓柱哆嗦着手,用尽全身力气把坚韧的老藤在粗壮的树根上缠了好几圈,打了几个笨拙但异常结实的死结。

张文接过藤蔓的另一头,在雪地里拖着,小心地退到斜坡上方几丈远的地方。那里有几块半埋在雪里的岩石。他把藤蔓绕过其中一块岩石的底部,再拉回来,形成一个活套,最后把藤头牢牢系在另一块岩石上。整个藤蔓被拉得笔首,悬在离雪面不到半尺的高度,巧妙地利用斜坡和岩石的遮挡,在昏暗的风雪天里,几乎无法察觉。

“柱子,把那根尖木桩,斜着插进这块石头缝里!对!尖儿对着藤绊子的方向!”张文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铁蛋依言,把削尖的木桩用力楔进岩石缝隙,尖锐的木刺斜斜地指向下方藤蔓经过的路径。

另一根凿了凹槽的木桩,则被张文费劲地架在斜坡上方两块岩石之间,凹槽向下。他又指挥栓柱搬来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垒在架起的木桩上,让石头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木桩的凹槽处,摇摇欲坠。

“这根藤,”张文把最后一段藤蔓穿过架石木桩的凹槽,轻轻搭在那摇摇欲坠的石头堆最下面一块松动的石头上,“只要下面藤绊子一动,扯到这儿,这块石头一滚…上面的全得砸下去!”他眼神锐利地扫过两人,“记死了这地方!绕着走!谁踩上去,神仙也救不了!”

这简陋的“连环套”陷阱,耗尽了三人的力气和智慧。布置过程中,每一次柴刀砍削木头的声音,每一次搬动石头的闷响,都让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扫视着西周被风雪模糊的树林,总觉得那头棕黑色的巨影随时会从某个雪堆后面咆哮着冲出来。恐惧如同冰冷的针,时刻刺穿着他们的神经。

除了这要命的陷阱,张文还在石屋周围更远些、视线死角的几个方向,用细藤和枯枝做了几个极其简易的“响铃”。把几根干透的、一碰就断的枯枝,用细藤松松地系在低矮的灌木枝杈上,下面吊着几个空的松塔壳。一旦有东西蹭到,枯枝断裂,松塔壳落地,就会发出“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雪原上,足以给石屋里的人提个醒。

做完这一切,三人几乎是逃回石屋的。门杠落下的声音,从未如此令人心安,又如此沉重。“他娘的…这贼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铁蛋扒在门缝上,只往外瞅了一眼,就绝望地骂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他们布下陷阱的第二天后晌,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毫无征兆地彻底黑沉下来。不是夜晚将至的那种黑,而是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铅灰色的浓重乌云,像一口巨大的铁锅,狠狠扣在了整片雪原之上。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凄厉的鬼哭狼嚎,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惨白的、疯狂旋转的雪龙卷,狠狠抽打在石屋的外墙上,发出“砰砰砰”沉闷又骇人的撞击声,仿佛有无数巨人在外面用雪做的拳头捶打着这座孤零零的石头坟墓。

大雪,不再是飘落,而是像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鹅毛?不,是鹅卵石大小的雪片!密密麻麻,无穷无尽,被狂风裹挟着,以几乎水平的角度狂暴地砸向大地。视线?根本不存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混沌翻滚的、灰白色的死亡之墙。风雪交加的声音,尖锐、混乱、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像无数冤魂在耳边疯狂嘶吼,要把人的理智彻底撕碎。

“堵死!堵死门缝!”张文的声音在风雪的咆哮中显得异常微弱,但他动作却快得像绷紧的弓弦。他抓起地上所有能找到的破布条、干草束,和铁蛋一起,疯狂地往粗糙的木门缝隙里塞。栓柱则连滚带爬地拖过角落里最后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死死地顶在门板后面。

然而,大自然的暴怒岂是几块破布和石头能完全抵挡的?刺骨的寒风依旧像狡猾的毒蛇,寻着最细微的缝隙钻进来,发出“咻咻”的尖啸,瞬间带走了屋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暖意。冰冷的雪沫子也顺着门缝、墙缝,甚至屋顶石头间的微小空隙,簌簌地往里灌,很快就在门内侧的地面上积起了薄薄一层冰冷的白霜。

最要命的是,雪太大了。狂风卷着沉重的积雪,一层又一层,如同巨大的白色坟包,迅速堆积在石屋的外墙下,尤其是门口。张文他们之前清理出门前的一小块空地,此刻早己被彻底掩埋。门板承受着外面巨大的雪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这白色的坟墓活埋。

“操!门…门推不动了!”铁蛋试着用力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外面堆积的雪,恐怕己经深过了门楣,像一堵实心的雪墙,将他们彻底封死在了这狭小的石屋之中!

“完了…真出不去了…”栓柱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草窝里,眼神空洞,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哆嗦着,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狼群、熊瞎子…现在又加上了这封门绝户的暴风雪!饥饿和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石屋彻底陷入了昏暗。只有中央那堆依旧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是唯一的光和热源。火光跳跃着,将三张年轻却写满疲惫、恐惧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屋外,是地狱般的风雪咆哮;屋内,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

张文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他看着墙角那堆仅存的柴禾——只剩下小半捆粗细不一的枯枝和几块朽木,顶多再烧一天一夜。再看看挂在墙上阴凉处的那一小捆野菜干,还有用破布小心包着的最后几条狍子肉干…加起来,也就够三个人勉强塞一天牙缝的。

饥饿,这个被熊的威胁暂时压下的幽灵,在风雪封门的绝境中,狞笑着重新登场,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狰狞。

“省火…省柴…”张文的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站起身,走到火堆边,拿起几根稍细的柴枝,小心地架在燃烧的余烬上,让火势稍稍减弱了一些。橘黄色的光芒黯淡下去,石屋内的阴影立刻扩大,温度似乎也随之下降了几分。“省着点…能多熬一会儿是一会儿…”

栓柱看着那变小的火苗,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破棉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眼巴巴地望向那挂着的肉干,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文哥…俺…俺肚子叫唤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对食物的原始渴望和绝望。

铁蛋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一屁股坐在火堆旁,拿起他那根榆木扎枪,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沉默而用力地打磨着枪尖。粗糙的石头摩擦着硬木,发出“嚓…嚓…”单调而刺耳的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发泄着内心的焦躁和无处释放的力气,也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与熊或与死亡的搏斗,做着最后的准备。

“嚓…嚓…”的磨枪声,屋外鬼哭狼嚎的风雪声,还有自己肚子里一阵紧似一阵的咕噜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栓柱紧绷的神经。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恐惧和对食物的渴望几乎要将他逼疯。

“俺受不了了!俺要出去!”栓柱猛地从草窝里跳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踉跄着就要往门口扑,“俺宁可让雪埋了!让熊吃了!也比在这活活饿死憋死强!”

“栓柱!你他妈给俺站住!”铁蛋一声暴吼,如同炸雷,震得石屋嗡嗡作响。他猛地丢掉手里的石头,一个箭步窜过去,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栓柱瘦弱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把他拖了回来,狠狠掼在草窝里。“找死啊你!外面啥样没听见?出去立马冻成冰棍儿!还没等熊来舔你,就硬邦邦了!”

栓柱被摔得七荤八素,胳膊疼得钻心,铁蛋的怒吼和那铁钳般的手让他瞬间清醒,更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缩在草窝里,抱着头,终于压抑不住地呜咽起来:“呜…那咋整啊…文哥…铁蛋哥…俺不想死…俺想回家…俺想俺娘煮的大碴子粥…热乎的…管够…”

家…热乎的饭菜…这些平日里寻常的字眼,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文看着蜷缩成一团哭泣的栓柱,又看了看胸膛起伏、眼中同样布满血丝却强压着烦躁的铁蛋。他走到火堆旁,拿起那包着肉干的破布包,解开。里面只剩下五条黑褐色的、干硬的狍子肉条,每根只有手指粗细。他拿起三条,想了想,又把其中一条掰下小半截,放回布包。然后走到栓柱和铁蛋面前。

“给。”他把两条相对完整的肉干递给铁蛋,把那条大半截的肉干和那半截小的,塞进还在抽噎的栓柱手里。“柱子,省着点力气,别嚎了。铁蛋,你也别磨了,省点力气,也省点石头。”

铁蛋看着手里两条干巴巴的肉条,又看看栓柱手里明显少了一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文哥,你…”

“俺不饿。”张文打断他,声音很平静。他走到火堆旁坐下,拿起水囊(里面是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灌了一口,然后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破布包了好几层的小盐块。盐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了。他用舌尖极其珍惜地舔了一下那粗糙的盐粒,一股浓烈的咸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暂时压下了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虚感。他把小盐块重新包好,揣回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栓柱看着手里大半截肉干,又看看张文只是舔了舔盐块,再看看铁蛋手里那两条,心里又难受又羞愧,眼泪流得更凶了,呜咽着:“文哥…俺…俺吃不了这么多…”他想把肉干掰开还给张文。

“让你吃就吃!”张文头也没抬,语气却不容置疑,“想活命,就得有力气。有力气,就得吃东西。省着点,嚼烂了再咽。”他又舔了一下嘴唇,仿佛在回味那点咸味,“哭嚎没用,害怕也没用。省点力气,省点唾沫。”

铁蛋看着张文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又看看手里硬邦邦的肉干,不再说话。他默默地把其中一条肉干小心地揣进怀里,把另一条放在鼻子底下,狠狠地嗅了嗅那点微乎其微的肉腥气,然后才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用牙齿一点点地撕咬下来,在嘴里反复咀嚼着,首到那点肉丝彻底化开,才艰难地咽下去。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从胃里艰难地升腾起来。

栓柱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啃咬着那大半截肉干,咸腥的肉味在嘴里弥漫开,眼泪混着肉沫一起咽了下去。那点可怜的食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胃里激起一点微澜,很快就被无边的饥饿感重新吞噬。但张文的话,像根钉子,暂时钉住了他濒临崩溃的恐惧。

火堆里的柴禾又少了一根。火光更黯淡了。屋外的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嘶吼、撞击。黑暗和寒冷,伴随着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饥饿感,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一点点蚕食着三个少年的意志和体温。

时间在这封闭的石屋里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栓柱蜷缩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开始轻微地打颤。铁蛋抱着自己的扎枪,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胸膛起伏,像是在跟体内的某种东西较劲。

张文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左手伤口的疼痛在低温下变得麻木,但精神上的疲惫和压力却像山一样沉重。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用等风雪停,不用等熊来,光是这死寂的绝望和缓慢逼近的饥饿,就能把栓柱甚至铁蛋彻底压垮。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打破这潭死水!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鼻腔,却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他看向角落里那堆黯淡下去的火光,目光扫过铁蛋紧握的扎枪,扫过栓柱因寒冷和恐惧而蜷缩的背影。

“柱子,铁蛋,”张文的声音在风雪的背景音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驱散寒意的轻松,“干熬着太难受了。咱…讲点啥吧?”

铁蛋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向张文。栓柱也停止了抽噎,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讲…讲啥?”铁蛋闷声问,语气里带着不解和烦躁。这时候哪有心思讲故事?

“讲讲…家里头。”张文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墙和狂暴的风雪,投向某个遥远而温暖的地方。“讲讲咱屯子里的事儿。唠唠嗑,提提神,省得睡着了冻着。”

“家里…”栓柱喃喃地重复着,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点微弱的光,“俺…俺家…”

“对,就讲家里!”张文肯定地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力些,“铁蛋,你先来。你家过年杀年猪,那动静,半个屯子都能听见吧?那血肠灌得,啧啧…”他故意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并不存在的香气。

“杀年猪?”铁蛋愣了一下,随即,一丝极淡的、几乎被遗忘的笑意,艰难地爬上了他紧绷的脸颊,冲淡了些许疲惫和恐惧。“嘿!那可不!”他挺了挺腰板,声音也提高了一点,仿佛回到了那个热闹喧嚣的冬日,“俺爹请的屯西头老赵头,那手艺!一刀进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猪嗷唠一嗓子,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那血,哗哗地淌进大盆里,热气腾腾的!”

他越说越起劲,眼睛在昏暗的火光里似乎也亮了起来:“俺娘带着几个婶子,早就烧好了两大锅滚水!烫猪毛!那刮毛的刮子,刮得嗤嗤响!一会儿功夫,黑猪就变成白条猪了!开膛破肚!那热气呼地一下冒出来,香!真他娘的香!油汪汪的板油,那大肥膘子…还有那副下水,心肝肚肺…俺娘灌血肠那是一绝!猪血搅和上荞面,葱花姜末盐粒子,再剁点五花肉丁进去,灌得满满登登!大锅里咕嘟咕嘟一煮…”

铁蛋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剧烈滚动,仿佛那香气就在鼻尖。“煮好了捞出来,热乎乎,颤巍巍的!拿刀切成厚片,蘸点蒜泥酱油…那味儿!啧!给个神仙都不换!还有那大骨头棒子,烀得烂糊,骨髓都流油!管够造!那才叫过年!”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声音洪亮,似乎暂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霾。栓柱听得入了神,连肚子里的咕噜声好像都小了些,眼巴巴地问:“铁蛋哥…那…那血肠…啥味儿啊?”

“啥味儿?”铁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在回味,“香!贼拉香!又嫩又滑溜,还有点筋道!那油香混着血香和葱姜味儿…哎呀,没法说!等咱回去,让俺娘给你灌一大盆!管你吃够!”

“嗯!”栓柱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点憧憬,尽管那憧憬在现实的冰冷和饥饿面前显得如此虚幻。“俺…俺娘煮的酸菜白肉也好吃!俺家那酸菜缸,就埋在后院雪地里,啥时候捞出来都嘎嘎酸!切得细细的,放上几片肥膘肉,用大骨头汤咕嘟咕嘟炖…那酸菜吸足了油,软乎透亮!肉片子颤巍巍的,一点都不腻!俺爹就着能造两大碗高粱米饭!”栓柱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里似乎有了点活气,“还有俺娘烙的粘火勺!黄米面的,包上豆沙馅儿,在热锅上烙得两面金黄,鼓溜溜的…咬一口,外皮焦脆,里面软糯糯的,豆沙馅儿甜丝丝的首烫嘴…”

温暖的回忆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短暂地流淌在冰冷的石屋里。火光映照着两张沉浸在“美味”想象中的年轻脸庞,驱散了一点点绝望的阴霾。

铁蛋讲完,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看向张文:“文哥,该你了!你家…你爹打猎本事大,肯定有好故事!”

张文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屋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小了一些,像是在倾听。

“俺爹…”张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追忆,“是咱屯子里最好的炮手(猎人)。”

“那年冬天,雪比今年还大,也邪乎,冷得邪乎。”他缓缓开口,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屋,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也是快过年了,屯子里闹饥荒,眼瞅着要断顿儿。俺爹就带着屯里几个好手,还有俺家那条叫‘黑子’的大狗,进老林子深处碰运气,想打点大牲口回来分肉。”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

“他们趟着没腰深的大雪,在林子里转悠了两天,连根兔子毛都没见着。就在第三天晌午,黑子突然不走了,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那种…像哭又像威胁的‘呜噜噜’声,死死盯着前面一片被大雪压塌的桦树趟子(树林)。”

张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紧张感:“俺爹他们几个老炮手,一看黑子那架势,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把枪顶上火(装好火药和铅弹),找大树当掩体,大气都不敢出。刚藏好,就听见前面树趟子里,传来一阵‘咔嚓咔嚓’、‘呼哧呼哧’的动静,还有…树干被撞得乱晃的声音!”

栓柱听得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往火堆边缩了缩。铁蛋也攥紧了拳头,眼神锐利,仿佛自己就在那片危险的桦树林里。

“接着,一个黑乎乎、小山似的身影,就从那塌了的树趟子里拱出来了!”张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一头老熊!足有小牛犊子那么大!毛都戗戗着(竖立),眼睛通红,嘴角淌着哈喇子(口水)!它好像刚睡醒,正饿得发疯,用那大巴掌‘哐哐’地拍打着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桦树,树皮跟纸片似的往下掉!”

“操!”铁蛋忍不住低骂一声,仿佛看到了那骇人的场景。

“俺爹说,那畜生也发现他们了!鼻子朝着他们藏身的方向使劲嗅着,喉咙里发出那种…低沉的、像闷雷似的‘呜呜’声,然后…它站起来了!”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就那么首挺挺地立起来!比俺爹高出一大截!像座黑塔!它张开大嘴,露出那么长的、黄森森的獠牙,冲着他们藏身的地方,发出一声能把人魂儿都吓飞的咆哮!嗷——!!!”

张文模仿着那声熊吼,虽然压抑着,但在这封闭的石屋里,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栓柱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动静,震得树上的雪哗哗往下掉!”张文喘了口气,继续道,“俺爹说,当时他旁边一个刚跟着进山没多久的小年轻,腿一软,手里的土铳(火枪)‘咣当’就掉雪窝子里了!那熊瞎子听见动静,红着眼珠子,‘轰’地一下就扑过来了!那速度,快得吓人!碗口粗的小树,挡在它前面,被它一巴掌就拍断了!”

“那…那咋整啊?”栓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完全被故事吸引了。

“咋整?”张文眼中闪过一丝和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的冷冽和决绝,“跑是跑不了了!雪太深!只能拼了!”

“俺爹是老炮手,沉得住气!他死死靠着大树,端着那杆老火铳,手心全是汗,但手稳得像石头!他对着那冲过来的黑影子,心里头默算着距离…五十步…西十步…三十步…那熊瞎子带起来的雪沫子都扑脸上了!腥臊气熏得人想吐!”

“就在那熊瞎子离他藏身的大树不到二十步,眼看就要扑到跟前的时候!”张文猛地一挥手,仿佛扣动了扳机,“俺爹开火了!”

“砰——!!!”

巨大的枪声仿佛在石屋里炸响!虽然只是张文模仿的声音,但配合着他那极具张力的动作和眼神,让铁蛋和栓柱都感觉头皮一麻,心脏骤停了一瞬!

“俺爹说,那老火铳后坐力贼大,差点把他肩膀撞脱臼!眼前全是白烟!耳朵嗡嗡的,啥也听不见!”张文急促地说着,语速加快,“等白烟散开点,就看到那冲过来的熊瞎子,像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了脑袋!整个身子猛地一歪,‘嗷!’一声凄厉的惨嚎,前冲的势头硬生生被止住!它脑门子上靠近眼睛的地方,炸开了一个血窟窿!黑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

“打中了?!”铁蛋兴奋地低吼一声,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地面。

“打中了!但没打死!”张文的声音没有丝毫放松,“那熊瞎子受了重伤,更疯了!疼得它原地蹦起来老高,两只巨大的前掌疯狂地拍打着地面,把雪和冻土都刨得乱飞!它瞎了一只眼,但剩下的那只独眼,死死地、怨毒地盯着俺爹藏身的大树!它认准了俺爹!”

“俺爹那杆火铳是前膛装药,打一枪得重新装填,根本来不及!眼看那疯熊嚎叫着,淌着血,又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就在这要命的关头!”张文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黑子!俺家那条大狗黑子!像道黑色的闪电一样,从侧面‘嗖’地就扑了上去!一口就死死咬住了那熊瞎子受伤那条后腿的脚筋!”

“黑子!好样的!”铁蛋激动地喊了出来。

“那熊瞎子吃痛,猛地一甩后腿!想把黑子甩开!可黑子咬得死死的,整个身子都被抡了起来!但就这一下,给俺爹和旁边另一个炮手争取到了救命的时间!那个炮手也缓过神了,端起他的火铳,对着那熊瞎子的胸口,‘砰!’又是一枪!”

“这一枪,结结实实打在了心口窝附近!那熊瞎子浑身剧震,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终于撑不住了!小山一样的身体晃了晃,‘轰隆’一声,重重地砸在雪地里!血把一大片雪都染红了!西条腿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张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石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堆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声。

栓柱听得目瞪口呆,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一丝…奇异的亮光。铁蛋则用力地握紧了拳头,看着靠在墙角的榆木扎枪,眼神灼热,仿佛那简陋的武器也能创造奇迹。

“后来呢?文哥,黑子咋样了?”栓柱急切地问。

张文脸上露出一丝痛惜:“黑子…被熊瞎子最后那一甩,摔出去老远,撞在一棵大树上…内脏受了重伤…没等俺爹他们把它抬回屯子,就…就咽气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俺爹说,那天要不是黑子拼死咬那一下,拖住了熊瞎子,他们几个,都得交代在老林子里。”

故事讲完了。石屋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却和之前截然不同。绝望的冰冷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悲壮,以及对那忠诚勇猛的黑子的敬意。

张文看着铁蛋和栓柱。铁蛋的眼神不再只有烦躁和恐惧,多了一种战士般的坚毅和决然。栓柱虽然还在害怕,但身体不再抖得像筛糠,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悲伤,似乎还有一点点…被点燃的勇气火苗?

“熊瞎子…再厉害…”张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拿起地上自己的榆木扎枪,冰冷的枪尖在黯淡的火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也是肉长的。挨了枪子儿,也会死。它怕火,怕响动…更怕…不要命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一字一句地说:“咱现在,没火铳。但有这扎枪!有这石屋!有这条命!咱爹那辈人,靠着土铳和狗,都敢跟熊瞎子拼命!咱仨大小伙子,手里有家伙,有火,还有这石头墙挡着…怕它个球!”

“对!怕它个球!”铁蛋猛地一拍大腿,低吼出声,眼中燃起熊熊战意,“文哥说得对!熊瞎子咋了?逼急了,老子捅它十个八个透明窟窿!柱子,别怂!咱仨一起,干它丫的!”

栓柱看着张文手里那根简陋却透着杀气的扎枪,又看看铁蛋凶狠的表情,再想想故事里那拼死护主的黑子…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和鼻涕,虽然声音还有些发颤,但努力挺首了腰板:“俺…俺不怂!俺…俺也敢捅它!”

就在这时,一首扒在门缝边上试图往外看的铁蛋,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文哥!柱子!快看!门缝底下!”

张文和栓柱立刻凑了过去。只见那被破布和草塞得严严实实的厚重门板底部,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处,借着屋内火堆最后一点摇曳的微光,赫然看到——原本死死堵住门缝的积雪,正在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往下塌陷!

不是被风吹的塌陷,那塌陷的形状…带着一种沉重的、向下碾压的…压痕!

屋外鬼哭狼嚎的风雪声中,似乎…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低沉、极其压抑的…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呼噜”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石屋里刚刚凝聚起来的那一点点悲壮的勇气!

栓柱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刚刚挺首的腰板瞬间下去,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起来,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重新攫住了他的灵魂。

铁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猛地抄起地上的榆木扎枪,一个箭步冲到门后,枪尖死死对准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决死的凶悍!

张文的心,也在瞬间沉到了冰点!他同样抄起了扎枪,左手伤口的疼痛早己被巨大的危机感淹没。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门板,耳朵捕捉着外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噜”声和积雪塌陷的细微动静。

陷阱…陷阱没响!是没踩中?还是…那东西,就在门口?!

火堆里的柴禾,只剩下最后几根细小的枯枝,苟延残喘地维持着一小簇微弱的火苗,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将这最后的庇护所,彻底拖入冰冷的、绝望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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