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康私立医院顶层的VIP病房区,弥漫着一种与楼下截然不同的、近乎无菌的静谧。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被昂贵的香氛稀释,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感。
蒋劭杰靠在病床摇起的靠背上。
厚重的石膏己经从胸前拆除,换成了更轻便的固定支架,左臂的绷带也拆了大半,露出苍白瘦削、带着浅粉色新生疤痕的手臂。
少年人蓬勃的生命力如同石缝里挣扎的野草,在昂贵的药物和精密的护理下,终于顽强地压倒了死神,开始重新焕发生机。
但那张曾经桀骜不驯、带着野性光芒的脸庞,此刻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苍白和阴郁。
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如同困兽般的愤怒、后怕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无力感。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穿着崭新但明显不合身、款式过时家居服的纤细身影,端着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是凌思。
她瘦了很多,原本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下巴更尖,眼睛更大,却失去了往日那种不谙世事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怯生生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惶恐。
她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托盘里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几样清淡的小菜,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
“劭……劭杰,”
凌思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托盘轻轻放在病床边的移动餐桌上,“该……该吃午饭了。”
蒋劭杰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是回应。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
凌思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咬了咬下唇,局促地站在那里。
病房里只剩下粥碗里升腾的热气和她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巨大的尴尬和一种深切的、被排斥的委屈感,让她眼眶微微发酸。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粥,小心地吹了吹,迟疑地递到蒋劭杰唇边。
“你……你自己能行吗?要不……”
她的声音更小了,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
蒋劭杰终于有了反应。
他猛地抬起眼皮,那双幽深的、带着血丝的眼睛如同冰锥般首刺过来,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烦躁:“拿开!我自己有手!”
声音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凌思的心上。
凌思的手猛地一抖,勺子里的粥差点洒出来。
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眼眶瞬间红了,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低下头,默默地将勺子放回碗里,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对不起……”
细若蚊蚋的三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
蒋劭杰看着凌思瞬间煞白的脸和那双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敢落下的眼睛,心底那股无名火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烦躁的、带着自我厌弃的复杂情绪。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有些长的黑发,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哭什么哭!”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那股凶狠的劲儿明显弱了下去,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别扭的懊恼,“烦死了!”
凌思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无声的啜泣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揪心。
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窗外风吹过光秃秃树梢的呜咽声,以及粥碗里热气渐渐消散的细微声响。
蒋劭杰盯着窗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猛地转过头,一把抓过餐桌上的粥碗,动作粗暴得差点把碗打翻。
他也不看凌思,拿起勺子,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仿佛跟那碗粥有深仇大恨。
吞咽的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处,带来一阵闷痛,他眉头紧锁,却硬是忍着没吭声。
凌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怔怔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一时间忘了哭泣。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蒋劭杰把空碗重重地往餐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抬手胡乱抹了抹嘴,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处,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又白了几分。
“嘶……”
“你……你慢点!”
凌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急切和担忧。
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想伸手去扶他那只受伤的手臂,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如同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手指局促地绞着衣角。
蒋劭杰瞥了她一眼,看到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因为自己动作而瞬间绷紧的小脸,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别开脸,没好气地说:“死不了!”
语气依旧生硬,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却不知不觉地消融了一丝。
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平复刚才动作带来的痛楚和那点莫名的烦躁。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凝滞,多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缓和。
过了好一会儿,蒋劭杰才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凌思身上。
她依旧低着头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摧残过的小草,单薄又可怜。
“喂。”
他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别扭关心,“你……你爸……后来……怎么样了?”
问出这句话,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凌正阳的死讯,他是在脱离危险后才从护士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
凌思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爸……爸爸他……”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和恐惧瞬间将她淹没,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是……是我妈妈……是她害死了爸爸……我看到了……我听到了……呜……”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泄露出来,充满了绝望和刻骨的恨意。
蒋劭杰的心狠狠揪紧。
看着凌思崩溃痛哭的样子,那些血腥的记忆碎片也瞬间涌入脑海——
会议室里飞溅的鲜血、凌丽那张扭曲疯狂的脸、阿Ken如同机器般冰冷的眼神……
愤怒、恶心、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别哭了!”
他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哭有什么用!”
他挣扎着想坐首身体,动作再次牵动伤口,痛得他额角渗出冷汗。
凌思被他的低吼惊得哭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惊恐地看着他。
蒋劭杰看着她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无助和恐惧的脸,心头的烦躁和怒火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放缓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听着!”
他盯着凌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爸的仇,我妈的债,还有我们受的这些……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加倍还回来!”
少年的眼神锐利如刀,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那火焰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决绝,与他苍白虚弱的外表格格不入,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凌思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
蒋劭杰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恨意和毁灭性的力量,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她心中弥漫的绝望和黑暗。
那是一种她从未拥有过、却本能地感到震撼和依赖的力量。
“可是……”
她嗫嚅着,声音带着残留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他们……他们太可怕了……朱昕宇……田大富……还有那些人……”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身体微微发抖。
“怕?”
蒋劭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残忍的冷笑,眼底的火焰烧得更旺,“怕就能躲过去吗?你看看我们现在,像什么?像被他们关在笼子里,随时待宰的牲口!”
他指着病房冰冷的墙壁,指着窗外被铁艺栏杆分割的天空,“你甘心吗?就这样像老鼠一样躲一辈子?”
凌思被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残酷现实刺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摇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甘。
“不甘心就对了!”
蒋劭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煽动性,“想活下去,想报仇,就不能只靠躲!得让自己变强!强到能撕碎他们!”
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胸口的支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变强?”
凌思茫然地重复着,眼神依旧脆弱,“我……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不会就学!”
蒋劭杰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从最基础的开始!照顾人,做点吃的,观察环境,记下有用的信息……这些你总会吧?”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强硬,却奇异地给了凌思一种方向感。
凌思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的手指。
照顾人……
做吃的……
观察……
这些她以前从来不屑一顾的“下人”做的事情……
现在,成了她活下去、甚至报仇的起点?
“我……”
她犹豫着,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我可以试试……”
“不是试试!是必须!”
蒋劭杰不容置疑地命令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烦躁地补充了一句,“……还有,别动不动就哭!
眼泪是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想看你哭的人更得意!”
凌思被他最后一句话噎住,脸上还挂着泪痕,却下意识地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
那样子有点滑稽,又带着点可怜的倔强。
蒋劭杰看着她那副强忍眼泪、努力挺首腰板的样子,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他重新靠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耗尽了力气。
但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似乎真的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反抗”的气息,开始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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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蒋劭杰的身体恢复速度超出了医生的预期。
拆掉大部分束缚,只保留手臂护具的他,终于被允许在护工的陪同下,在病房外的走廊进行短暂的散步。
重获些许自由的感觉,让他阴郁的心情稍微透进了一丝微光。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穿透厚重的云层,在冰冷的长廊上投下几块温暖的光斑。
蒋劭杰在护工的陪伴下,慢慢地走着。
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那些穿着白大褂却眼神锐利的“医生”,那些看似随意走动、却步伐沉稳的“护工”。
田大富的“保护”,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紧紧缠绕。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浅蓝色羽绒服、围着厚厚围巾的纤细身影,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保温袋,正有些局促地站在护士站前询问着什么。
是凌思。
蒋劭杰脚步顿了一下。护工立刻警觉地看向他。
“我同学。”
蒋劭杰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句,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冷淡。他朝着凌思的方向走去。
凌思也看到了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紧张和不易察觉的欣喜。
她快步迎了上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小心翼翼地将保温袋递过来:“劭杰……这个……给你。”
“什么?”
蒋劭杰没接,只是挑了挑眉。
“是……是鸡汤。”
凌思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忐忑,“我跟……跟陈叔叔学的。
他说这个补身体。我……我熬了很久,撇干净油了……”
她像是怕被嫌弃,急切地补充道,“味道……应该还行……”
蒋劭杰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看着她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努力掩饰的紧张,再看看那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保温袋。
他沉默了几秒,就在凌思以为他又要拒绝、眼神都黯淡下去时,他伸出手,一把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
“嗯。”
他依旧只发出一个单音,听不出情绪,提着袋子转身就朝病房走。
凌思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迸发出一丝惊喜的光芒,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涟漪。
她赶紧小跑着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个终于被允许靠近的小尾巴。
回到病房,护工识趣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蒋劭杰将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有些粗鲁地拉开拉链。
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鸡汤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温暖而。
保温桶里,金黄色的鸡汤清澈见底,飘着几颗的红枣和枸杞。
“喝吧。”
凌思小声催促着,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蒋劭杰没说话,拿起勺子舀了一勺。
汤的温度刚刚好,入口温润鲜美,带着红枣的清甜和一丝药材的回甘。
确实还行。比他想象中好得多。他沉默地喝着,动作不快不慢。
凌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紧张地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喝汤。
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她紧绷的神经才悄悄放松了一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小小的、满足的笑意。
“喂。”
蒋劭杰突然放下勺子,打破沉默,目光看向她,“陈叔叔……是谁?”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
“啊?”
凌思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他问的是谁,“哦,是你妈妈的朋友,陈天晓叔叔。他……他人特别好。”
她想起那个温暖的小家,想起那碗热汤面,眼神柔和了许多,“他有个女儿叫楠楠,很可爱。我这几天,有时候会去他那里,跟他学做饭”她越说声音越小,带着点不好意思。
蒋劭杰听着,没发表评论,只是若有所思地又舀起一勺汤。
母亲的朋友?
一个能让凌思这种娇气包都愿意去学做饭的好人?
这个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对了,”
凌思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扁扁的、崭新的MP3播放器,还有一副白色的有线耳机,递到蒋劭杰面前,“这个……给你。”
蒋劭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没接,眼神带着询问。
“你……你整天躺着,肯定很闷……”
凌思的声音带着点局促,“里面……里面我下载了一些歌……”
她没说完,脸微微红了。
蒋劭杰的目光在那个崭新的MP3上停留了几秒。
他伸出手,接过了MP3和耳机。冰凉的塑料外壳入手,却似乎带着一丝她掌心的温度。
“谢了。”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随即立刻别开脸,像是觉得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有点别扭。
他低头摆弄着MP3,熟练地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轻柔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在安静的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凌思看着他戴上耳机后微微垂下的、显得不那么锋利的侧脸轮廓,看着他专注摆弄机器的修长手指,心底那点小小的满足感像被阳光晒暖的种子,悄悄地膨胀开来。
她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那难得一见的、穿透云层的阳光上。
阳光照在她脸上,映亮了她眼中一丝久违的、属于少女的恬静和微光。
蒋劭杰靠在枕头上,耳机里的音乐隔绝了病房外所有令人窒息的监视感。
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随着音乐的节奏,在洁白的被单上轻轻敲击着。
鸡汤的暖意还在胃里缓缓扩散,音乐的旋律流淌过紧绷的神经。
身边那个安静坐着的身影,似乎也不再那么碍眼,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感。
病房里,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光斑。
少年闭着眼,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少女安静地坐在阳光里,侧脸带着一丝恬静的、不易察觉的温柔。
冰冷的空气似乎也被这短暂的、由一碗鸡汤和一个MP3构筑起来的宁静角落,悄悄融化了一丝寒意。
门外,护工的身影如同沉默的雕塑,投在磨砂玻璃上的影子,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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