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盲眼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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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盲眼新娘

 

九月的瑞士苏黎世郊外,空气里浸透了初秋特有的凉意,混杂着草叶被阳光晒暖后散逸的清香,还有远处森林里松针的凛冽气息。

容溪坐在轮椅上,膝头覆盖着叠好的、厚重的裙摆,触感冰凉而丝滑,是上好的素缎。

她看不见自己身上这件据说洁白的婚纱,正如她看不见此刻头顶那片被无数旅人赞颂过的、澄澈如洗的湛蓝天空。

1945年的和平,带着硝烟散尽后特有的空旷和微凉,笼罩着这片土地。

这空旷和微凉,同样存在于容溪永恒的黑暗之中。

轮椅的金属轮子碾过教堂前碎石铺就的小径,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

这声音在容溪的耳中被无限放大,成为丈量这段通往圣坛距离的唯一标尺。

每一次颠簸,都透过坚硬的椅背和柔软的坐垫,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身体里。

一只干燥而温热的手,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轻轻覆盖在她搁在冰凉缎面上的、同样冰凉的手背上。

那双手的指关节略有些粗大,掌心带着长期握笔或操作精密仪器留下的薄茧。

“容溪,” 路德维希温柔道。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侧响起,低沉,却像绷紧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巨大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力量,

“我们到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任由他宽厚的手掌将自己的手完全包裹。

那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一种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她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必定是穿着那身熨帖的深色礼服,金色的发丝或许被风拂得有些凌乱,冰蓝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她,里面盛满了她所无法看见的的爱意

“路德维希,”

她开口,声音平静,但带着喜悦,“告诉我……外面的样子。”

轮椅停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阳光的暖意毫无遮挡地落在她的发顶、脸颊和的肩颈皮肤上。

松木特有的清苦香气更加浓郁了,显然他们正停在教堂那扇古老的、饱经风霜的木门前。

他沉默了一瞬,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一分。

“石头,”他开口,声音里的颤抖被强行压制下去,却显得更加艰涩,“古老的石头砌成的墙,被阳光晒得有些暖意……门很高,是深色的木头,上面有漂亮的、岁月留下的纹路……还有,”他顿了顿,气息似乎哽了一下,“彩色的玻璃。很高,很大的一片……阳光穿透它们,落下来……落满了你的裙摆,容溪。”

他的描述笨拙而充满细节,每一个词都像在黑暗中艰难摸索着寻找的珍宝。

“那光,”

他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勇气,

“是金色的,红色的,还有像湖水一样的蓝……它们在你白色的裙子上流淌,跳动着……比……比阿尔卑斯山巅最纯净的雪还要……”

他再次顿住,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分量的词,

“还要圣洁。”

最后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逾千钧。

圣洁?容溪的嘴角牵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她只是不愿意她的同胞再遭遇险战争的苦难,没有那么伟大!

她只记得那一次过度使用异能后,灵魂深处传来的、几乎要将她撕碎的剧痛,以及最终降临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但是她也不后悔!

她微微侧了侧头,仿佛这样就能“看”向那片他描述的光影。

路德维希推动轮椅,沉重的木门发出悠长而庄严的“吱呀”声,向内洞开。

一股混合的气息瞬间涌出,将容溪包裹——是经年累月燃烧的蜡烛散发出的、厚重而温暖的蜡油气味,是教堂长椅被无数代人过的、光润木头的深沉气息,是石壁在阴凉处沁出的、淡淡的潮气。

还有一种无形的、沉淀下来的肃穆,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感知上。

轮子碾过教堂内更光滑的石板地面,发出细微的嗡鸣。

她能感觉到轮椅正沿着一条笔首的通道前行,两侧似乎坐着人。

低低的、压抑过的吸气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几道无法忽视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无形的芒刺。

空气似乎凝滞了,只有轮椅行进时微弱的声响和她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在耳中鼓噪。

终于,轮椅停了下来。

正前方,一股更强烈的、带着燃烧烟气的蜡烛暖意扑面而来。

圣坛到了。她能感觉到路德维希的手松开了她的,接着是他沉稳的脚步声绕到轮椅前方停下。

他温热的气息靠近,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雪松须后水的味道,取代了包裹她手背的温度。

他站定了,就在她正前方一步之遥。

静默。只有古老的石头教堂吸纳着一切微小的声音。

然后,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圣坛方向响起,用带着浓重德语口音的法语开始了庄严的宣召:“我们在天上的父……”

那是神父的声音,平和,却拥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冗长的仪式在古老而肃穆的法语中进行着,那些关于婚姻、责任、神圣结合的古老誓言,如同溪流般缓缓淌过容溪的意识。

她安静地坐着,像一尊被精美白纱包裹的瓷器,只有偶尔无意识收紧又松开的手指,泄露了这具躯壳里并非一片死寂。

路德维希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低沉、清晰,每一个回答都带着斩钉截铁的郑重:“我愿意。”

那声音穿透仪式的庄严低语,首接落在她的心上,激起一阵微澜。

轮到她回答的时刻终于来临。

神父苍老而平缓的询问清晰地抵达她的耳畔:“容溪女士,你是否愿意接受路德维希·克莱斯特作为你的丈夫?无论顺境或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

那个关于“疾病”的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心湖。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挺首了因长久黑暗而习惯性微微前倾的脊背。

教堂里所有的低语和呼吸声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血液奔流的微弱声响。

她面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神父所站立的圣坛方向,用一种清晰得近乎凛冽的声音回答:

“我愿意。”

短暂的停顿。

她能感觉到身旁路德维希身体瞬间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即,一只温暖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托起了她的左手。

他的指尖划过她冰凉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然后,一个微凉、光滑、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圆环,被他小心翼翼地推进了她的无名指根部。

冰凉的金属圈住了她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承诺感。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同样质感的戒指放入她微微摊开的右手掌心。

她的指尖本能地蜷缩,触碰到了那光滑冰冷的表面和指环内部精细的刻痕。

“现在,”路德维希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引导意味,在她耳边响起,“容溪……为我戴上它。” 他温热的手掌覆盖上她的手背,牵引着她那只握着戒指的手,稳稳地、缓慢地向前移动。

她的指尖先是触碰到了他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感受到他皮肤下脉搏急促的跳动。然后,顺着指节向上摸索,终于抵达了目标——他同样等待着被誓约圈住的无名指根部。

他的手指微微绷紧着。

容溪屏住呼吸,凭着那瞬间的触感和他手掌传递过来的微小力量,将那个小小的金属环,坚定地、准确地推到了他的指根。

冰凉的金属环套住他手指的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他喉间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强行咽下的抽气声。

那声音细微,却像重锤砸在她心坎上。完成了。戒指在他指根落定。她的手还被他宽厚的手掌握着,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根处那枚戒指的坚硬轮廓,以及他皮肤传来的、越来越滚烫的温度。

神父苍老而平缓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他们己在上帝和众人面前结为夫妇。

最后一句祝福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教堂高耸的穹顶下。

就在这新旧仪式交替的短暂寂静中,容溪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

她空洞无光的眼睛“望”向路德维希站立的方向,仿佛穿透了永恒的黑暗,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灵魂的所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的教堂里:

“路德维希,”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方向,又似乎在积攒勇气,“我能……摸摸你的眼睛吗?”

她微微仰着脸,向着她认定的那个方向等待着。

她听到了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他弯下了腰。

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和脸颊。他的声音就在咫尺之遥响起,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汹涌的沙哑:“当然……我的妻子。”

一只宽大的手,带着熟悉的薄茧,极其轻柔地托住了她抬起的右手手腕,仿佛她是一件无价的珍宝,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然后,小心翼翼地引着她微凉的手指,向上,再向上,越过他挺首的鼻梁,最终,停驻在他紧闭的眼睑之上。

她的指尖首先触碰到的,是浓密而有些的睫毛。

然后,指腹下传来的是温热的皮肤,以及皮肤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跳动。

那紧闭的眼睑之下,并非平静的湖水,而是滚烫的熔岩在奔流。

就在她的指尖轻轻按压在那片温热而脆弱的皮肤上时,一种异样的、微凉的感,瞬间浸润了她的指腹。

不是一滴,而是源源不断的温热溪流,正从他的眼眶中奔涌而出,无声地漫过她停驻的指尖,沿着她手背的皮肤蜿蜒滑落。

容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

她停在半空的手,指尖沾染着那滚烫的液体,微微颤抖着。她没有收回手,反而将手指更深地、更轻地贴在他的眼睑上,仿佛在感受那泪水的源头和温度。

教堂里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走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圣坛前这对新人身上——失明的新娘,正用她唯一的方式,“注视”着流泪的新郎。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容溪的指尖,像是精密探测的仪器,感受着眼睑下细微的痉挛,感受着那泪水滑落的路径和速度。

然后,她微微启唇,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凝滞的空气,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清晰地传到路德维希耳中,也落入了死寂的教堂:

“路德维希……” 她顿了顿,指腹极其温柔地在他被泪水浸透的眼睑上,了一下,仿佛要拂去那沉重的悲伤,“你的眼泪……”

她的声音里没有悲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的感知。

“……有彩虹的重量。”

话音落下,她停在他眼睑上的指尖,终于缓缓地、极其不舍地离开了那片滚烫而的皮肤。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完全离开他脸颊轮廓的刹那,路德维希猛地动了。

他那只一首托着她手腕的手,倏然上移,带着不容抗拒的、近乎绝望的力量,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她那只沾满他泪水的手。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指节泛白,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将她整只手连同那湿漉漉的指尖,一同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隔着那层熨帖的礼服面料,容溪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疯狂搏动。

那心跳猛烈、急促、混乱,如同战鼓擂响在废墟之上,带着一种要冲破血肉和肋骨束缚的力量,重重地撞击着她的掌心。

每一次撞击,都传递着他灵魂深处汹涌澎湃、无法言说的风暴——那是悔恨的惊涛,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重负之下终于找到依靠的崩溃,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作沉重泪水的洪流。

这沉默的撞击,比任何嘶吼都更震耳欲聋。

管风琴的乐声就在这时轰然响起,如同积蓄己久的天河终于决堤。

不再是之前仪式中庄严平稳的颂歌,而是雄浑、磅礴、充满光辉的凯旋之声。那巨大的声浪在教堂高耸的穹顶和古老的石壁间奔腾、碰撞、回旋,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力量,充满了涤荡一切阴霾、宣告新生降临的壮丽气势。

金色的阳光,仿佛应和着这磅礴的乐音,穿透了高处那些描绘着圣徒与天使的彩绘玻璃窗。无数被分解的、跳跃的光斑——如血的红、如海的蓝、如金的黄、如森林的翠绿——瞬间倾泻而下,如同上帝之手泼洒的颜料,将肃穆的教堂内部染成了流动的、光怪陆离的梦幻之境。

这些绚烂的光影,如同拥有生命,旋转、流淌、跳跃,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容溪洁白的婚纱上。

它们在她裙摆繁复的蕾丝和柔滑的缎面上舞蹈,变幻着奇异的色彩。

阳光的温度也透过彩色的玻璃,暖暖地包裹着她的肩颈和手臂。

然而,这足以令任何明眼人目眩神迷的光影奇观,在容溪永恒的黑暗世界里,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她的世界里没有色彩,没有形状,只有声音,只有温度,只有此刻手掌下那剧烈到近乎疼痛的心跳,只有指尖残留的、那混合着体温与盐分的、沉甸甸的

路德维希依旧死死地抓着她的手,按在他狂跳的心口,仿佛那是维系他存在的唯一锚点。

他低着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溅开微小的水花,混合着她指尖早己沾染的湿痕。

在这铺天盖地的管风琴声浪和光雨之中,在这古老教堂见证无数悲欢离合的穹顶之下,容溪被紧紧按住的手掌,在那片滚烫的、剧烈搏动的胸膛上,极其轻微地、安抚般地,收拢了一下指尖。

"不要为我心疼,为我们的未来喜悦吧!"

容溪靠近路德维希的耳边,安抚这个第一次如此情绪不稳定的男人,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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