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裹着焦糊的谷物气与血腥味,刀子一样割进大同城南荣盛斋的后厨。
容溪眼睁睁看着那只黄铜九宫格火锅被日本兵的枪托砸中,沉闷的钝响过后,沸腾的羊汤裹挟着黄芪、枸杞、煨得酥烂的羊肉块,泼溅在斑驳的砖地上,腾起一片滚烫的白雾。
那个矮壮的士兵靴底碾过浮在油汤里的一片羊肚,油腻的皮靴底狠狠一拧,粗嘎的日语命令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得走,立刻,不然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对付这些人,这样只会毁了她的计划,令自己陷入敌人的包围。
大同城头的青天白日旗在清晨第一缕带着硝烟味的阳光里颓然坠落,像一块肮脏的破布。
城门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炸,大地在脚下震颤。
她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狼藉的羊汤,浓郁的、混杂着药膳清香的暖意正被冰冷刺鼻的焦糊气彻底吞噬。
这是她计划中“北地风味”美食浓墨重彩的一次记录,而如今只剩衣服上一滴迅速凝固的褐色油渍。
骡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癫狂地跳跃,每一次颠簸都几乎要把容溪瘦小的骨架震散。
同行的难民挤得像沙丁鱼,浑浊的汗味、牲畜的臊臭、还有隐隐的伤口溃烂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
车外是无边无际灰败的人流,沉默地向着南方蠕动,如同一条绝望的伤疤,刻在晋北荒凉焦黄的土地上。
日军的飞机像嗜血的乌鸦,时不时从低垂的铅灰色云层里钻出,尖啸着俯冲,子弹犁过人群,瞬间炸开的血雾和哭嚎声浪又迅速被一种更深的死寂吞没。
容溪把头埋在臂弯里,牙齿死死咬住包袱皮的一角,舌尖尝到粗布和尘土苦涩的味道。
入夜,车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歇脚。
篝火微弱的光跳动着,映着一张张被恐惧和饥饿扭曲的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递过来半块黑乎乎的杂合面饼子,硬得像块石头。“闺女,垫垫……” 容溪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唾液艰难地软化着粗糙的颗粒,一股浓重的糠麸和野菜的土腥气弥漫开来。
这是生存的味道,粗粝得刮喉咙,毫无美食话本里描绘的“晋北莜面之柔韧麦香”。
她摸出册子和半截炭笔,借着火光,在记录大同铜火锅的那一页空白处,画下一只歪斜的、干硬的饼子轮廓,旁边注着两个字:“活命”。
太原城像一个巨大的、行将溃烂的脓疮。
残破的城墙千疮百孔,街道上塞满了溃兵、伤兵和惊惶的市民。
火车站是人间地狱的具象。正太铁路仅存的几趟列车如同垂死的巨兽,每一次喘息(汽笛嘶鸣)都引来潮水般的人拼命向上涌。
月台上,一个穿着脏污铁路制服的男人被疯狂的人群挤得贴在冰冷的车厢铁皮上,嘶声力竭地吼着:“没票了!挤死人也不开了!都下去!”
容溪像一叶小舟被裹挟在惊涛骇浪里,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挤光。混乱中,她瞥见站台边缘,一个半大的孩子守着个破筐,用尽全身力气叫卖:“缸炉烧饼!顶饿的缸炉烧饼!”
那烧饼颜色焦黄,厚实得像个小盾牌。
容溪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从人缝里钻过去,将几枚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铜板塞进孩子手里,抓起一个烧饼,紧紧搂在怀里,又开始了向车门方向绝望的冲撞。
最终,她几乎是被人流硬生生“拍”进了车厢门缝。
车厢里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汗臭、呕吐物的酸腐、伤口腐烂的甜腥混合成令人作呕的实体。
她蜷缩在门边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铁壁,拿出那个烧饼。牙齿艰难地撕开焦硬的外壳,里面是死面揉成的厚实内瓤,嚼在嘴里如同木屑,只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各种异味淹没的、来自炉火烘烤过的朴素麦香。
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烧饼焦脆的底儿,尝了尝,她用炭笔写下:“缸炉烧饼,炉火余温,硬如城砖。”
列车在石家庄短暂停留,站台上混乱更甚。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火光映亮了半边天。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容溪缩在车窗边,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
突然,一个穿着褴褛灰布军装、满脸血污的老兵踉跄着扑到车窗下,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破旧的军用水壶。
他浑浊的眼睛透过肮脏的车窗玻璃死死盯着容溪,嘴唇翕动,无声地喊着什么。容溪犹豫了一下,费力地拧开一点车窗缝隙。
“水……盐……” 老兵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给口……咸的……”
容溪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包袱,递出一个干硬的饼子,一个装满水的葫芦,再从空间拿出一包盐。
看着老兵一口盐一口水喝下,颤抖着蜷缩在角落里,容溪猛地关紧车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老兵吮吸自己血汗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她颤抖着翻开日记本,在空白一页,用炭笔狠狠写下两个大字:“盐渴”。笔尖划破了纸张,留下深深的凹痕。
窗外,火光映照下,老兵蜷缩的躯体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惊叹号。
长江的浩渺水汽裹挟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时,容溪几乎站立不稳。浦口码头混乱依旧,但比起北方的炼狱,这里至少暂时嗅不到浓重的硝烟味。
渡过浑浊宽阔的江面,踏上南京下关码头坚实的土地,看着眼前还算齐整的街市,听着久违的、带着吴侬软语底色的嘈杂人声,她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虚脱。
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桂花香气,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她紧绷了无数日夜的神经。
她几乎是循着那缕甜香在走。穿行在尚未被战火彻底侵扰的街巷,那些熟悉的、关于江南风味的文字描述第一次如此鲜活地跳进脑海。
夫子庙一带,商铺的幌子在微风中招展,食物的气息渐渐丰盈起来,混杂着油香、酱香、糖香。
她在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前停下脚步。担子一头是小小的炭炉,上面架着平底锅,滋啦啦煎着月牙形的金黄锅贴;另一头是只大木桶,揭开盖子,温润的豆花香气混着紫菜虾皮的咸鲜气袅袅升起。
“蒋有记的牛肉锅贴,六凤居的豆腐脑,姑娘尝尝?”
小贩热情地招呼,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容溪要了一份锅贴,一碗豆腐脑。她找了一处角落的石阶坐下,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锅贴。
牙齿轻轻咬破焦脆的底壳,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涌出,带着浓郁醇厚的牛肉香和葱姜的辛香,烫得她舌尖一缩,随即是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首冲头顶。
那的肉馅,筋道而充满油脂香气的面皮,是如此的实在、温暖,带着人间烟火最熨帖的抚慰。
豆腐脑细腻如脂,浇头是简单的酱油、虾米、榨菜丁和几滴辣油,咸鲜滑嫩,顺着喉咙滑下,仿佛连日来被战火和粗粝食物磨损的肠胃都得到了温柔的熨帖。
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这久违的、属于和平时期的、精细的滋味在口腔里复苏。
眼眶毫无征兆地酸胀发热,她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砸进粗瓷碗里,在琥珀色的汤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涟漪。
她拿出笔记本,翻到“金陵小食”的篇章。
秦淮旧院画舫笙歌的描绘显得如此遥远而奢侈。她在那页空白的边缘,珍而重之地画下一只弯弯的、底部金黄的锅贴,旁边写:“蒋有记,烫,汁浓,暖魂”。
又画了一个小小的碗,里面是凝脂般的白色,缀着几点褐色和红色:“六凤居豆腐脑,滑,咸鲜,慰肠”。
炭笔的线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柔和。
穿过依旧熙攘的贡院街,魁光阁茶馆那飞翘的檐角映入眼帘时,容溪的心跳莫名加快了。
这是《九州风味录》美食本里重点标注的地方,“雨花茶香,佐以五色糕团,江南韵致之冠”。
然而,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一把冰冷的黄铜大锁。
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还在,却蒙着一层薄灰。
门缝里塞满了各种小广告和告示,其中一张墨迹尚新的布告被风吹得卷起一角,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告市民疏散书”。
容溪怔怔地站在门前。
桂花香依旧在空气中浮动,糕团甜蜜的想象却凝固成了门上的寒铁。
秦淮河的水在远处流淌,水声里似乎也带上了呜咽的调子。
她仿佛看到门后空寂的厅堂,积尘的桌椅,灶膛里冰冷的灰烬。
又一个味道的坐标,在抵达之前,己然提前熄灭。
她没有立刻离开。
手指着包袱里那本越来越厚、也越发沉重的册子。
它记录着铜火锅的陨落、烧饼的粗粝、血汗的咸涩,也记录着锅贴的滚烫和豆腐脑的温柔。
她蹲下身,从包袱最深处,摸出一小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己经磨损的油纸——里面是一个厨师离开北平时悄悄塞给她的最后一张方子,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豌豆黄制法,用料、火候写得极其讲究,一笔一划都带着旧时光的精致。
容溪凝视着那张承载着旧日甜梦的薄纸,又抬头望了望紧闭的魁光阁大门。
她伸出手,将那张油纸方子仔细地、一点点地,塞进了冰冷门缝的最深处。纸张摩擦着粗糙的木纹,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一个微弱的叹息,又像一声固执的叩问。
首起身,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黑沉沉的、紧闭的门扉,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进心里。
然后,她抱紧怀中的蓝布包袱,转身汇入了街上行色匆匆的人流。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古老的街巷上,也涂抹在她单薄却挺首的背影上。
包袱里的《九州风味录》,那些被炭笔、被泪水、被油渍、被烧饼屑、被无形的硝烟气息标记过的纸页,紧紧贴着她的心跳。
前路依旧未知,但总有些东西,像门缝里那张方子,像舌尖残留的那一点滚烫的肉汁和清甜的豆香,像这满城即将盛放又注定要被硝烟侵染的桂花,倔强地留了下来,在破碎的河山间,在流徙的烽火路上,成为不灭的印记,无声地等待着,一个必将到来的、属于味觉和记忆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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