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之后,只剩“无名”。
无名,便是一切名字的故乡。
——
新宇宙·初纪 401 年。
无字碑依旧立在原野,霜与火在它的表面昼夜交替。
某夜,一位盲眼的琴师路过,指尖触到碑上薄霜,却听见极低的震颤——像心跳,又像剑鸣。
她侧耳良久,忽以指甲划破指腹,血珠落在碑面。
血未被霜吞,亦未被火蒸,而是沿着一道无形的纹路游走,凝成两行小字:
「霜非我霜,焰非我焰。
若闻此音,便是归人。」
字迹一闪即灭,盲琴师却似被什么牵引,盘膝而坐,将七弦琴横于膝上。
弦动第一声,碑后积雪塌陷,露出一条幽蓝色的阶梯,火舌在阶壁静静燃烧,却不融冰。
她抱起琴,循阶而下。
无人知其所终,唯余旷野上回荡的琴声,像雪落在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叹。
阶梯尽头,是一间倒置的「屋」。
屋脊向下,屋基朝天,梁柱交错如根根冰锥与火柱。
中央悬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卵」,半冰半火,表面浮着极细的裂纹。
裂纹里,偶尔渗出星芒——那是长生剑最后的碎屑。
盲琴师看不见,却听得见:
卵里有两个人在对话。
“阿霜,有人来了。”
“嗯,听心跳,是个凡人。”
“凡人怎听得见我们?”
“大约……是最后一滴‘归无’之泪,借她的血醒了吧。”
声音极轻,像雪与火同时落在纸窗上。
盲琴师跪坐,指尖抚过琴弦,低声道:
“我名……无名。
我来,只为求一段曲。
人间春雪不化,夏火不熄,
万物失音,只剩我自己的心跳。
请赐一段能令天地重响的曲。”
卵中沉默。
片刻,冰与火同时伸出极细的光丝,缠绕琴弦。
七根弦,一根结冰,一根燃火,一根化水,一根凝晶,一根生风,一根蚀雷,一根……
最后一根,竟缓缓融为空白。
空白之弦,无声,却让盲琴师泪落如雨。
她叩首三声,抱琴而退。
无人看见,卵上裂纹因此深了一分。
——
盲琴师回到人间,指尖仍缠绕那七色光丝。
她奏新曲,名《无名》。
第一声弦动,春雪落;第二声弦动,夏火熄;第三声弦动,秋虫鸣;第西声,冬雷滚滚。
人间西季,一夜重归。
听曲之人,无论仙凡,皆在曲终时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
他们只记得,自己要去往极北与赤炎交界,去看一块无字碑。
于是,旷野上出现了第一条路。
路的尽头,盲琴师每日弹琴,琴案前,渐渐长出小小的莲苞。
莲苞半冰半火,像一枚缩小的卵。
某日黎明,莲苞绽开,里面躺着一个婴孩——
肌肤如雪,发梢却燃着极淡的火。
婴孩睁眼,左瞳冰蓝,右瞳赤金。
她不会哭,只会笑,笑声所到之处,霜火同辉。
盲琴师抱她在怀,轻声道:
“你既生于无名,便叫——‘无名’。”
——
无名长到七岁,己能赤脚在雪火原上奔跑,所踏之处,冰不裂,火不灼。
她常问盲琴师:
“我是谁?”
盲琴师答:
“你是‘归人’。”
“归向何处?”
“归向无字碑。”
于是,无名每日傍晚,都会跪在碑前,以指尖描摹碑面。
她看不见字,却能摸到极浅的凹痕——
像两个人并肩而坐的轮廓。
某日,她描到凹痕深处,忽觉指尖一痛。
一滴血渗入碑下,整片旷野的风雪与火焰,同时静止。
苍穹裂开一道极细的缝,缝隙里,伸来一根手指——
半冰半焰,轻轻点在无名眉心。
一个声音,像隔着万古传来:
“阿霜,她像你。”
“阿焰,她像你。”
“那么……让她替我们,再活一次。”
——
指尖收回,裂缝闭合。
无字碑却自中间裂开,一分为二。
裂口处,缓缓升起一枚新的「剑胚」——
通体透明,内蕴霜火,却无锋无锷。
无名握住剑胚,耳畔响起七弦琴最后一声空弦:
“叮——”
于是,她知晓了自己的真名。
不是“无名”,而是「无名之名」——
即“无”。
“无”持剑胚,在旷野上划出一个圆。
圆内,雪火交融,化作一面镜子。
镜中,映出卵的裂纹,己蔓延至极限。
卵壳剥落,两道极淡的影子走出,却在第一步时,开始消散。
他们朝“无”微笑:
“谢谢你,替我们活了这一次。”
“也谢谢你,让我们终于……可以死了。”
——
影子散尽的刹那,剑胚碎裂。
碎屑飘向天空,凝成一场逆向的雪火。
雪落在火里,火覆在雪上,彼此消融,又彼此滋养。
最终,只剩一粒极小的种子,落在无字碑的裂口。
裂口愈合,碑上长出第一行真正的字:
「霜与焰,曾在此地——
终于无名。」
盲琴师抱琴而来,指尖抚过那行字,轻声道:
“曲终,人散,我该走了。”
她转身,七弦琴最后一根空弦,无声而断。
旷野上,风重新吹起,雪重新落下,火重新燃起。
无名——或者说“无”——站在碑前,忽然明白了:
原来,真正的长生,不是永恒存在,
而是永恒允许自己结束。
——
雪火原上,西季继续流转。
无字碑渐渐风化,字迹模糊,最终与大地齐平。
千年后,此地变成一片普通的草原。
春有花,夏有风,秋有月,冬有雪。
某年深冬,一对旅人夫妇途经,在雪中搭起帐篷。
夜里,妻子分娩,婴孩啼哭,声震十里。
丈夫以雪水洗净婴儿,发现她左瞳微蓝,右瞳浅金。
妻子笑:“像雪落在火里。”
丈夫答:“那就叫她——雪焰。”
雪焰在草原上长大,听风、看云、骑马、唱歌。
她从未听说过“霜华”与“烬离”,也从未见过无字碑。
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冬天,也很喜欢篝火。
每当雪夜,她坐在火旁,指尖会不自觉地描摹地面。
描着描着,雪地上便出现一枚极小的莲印。
莲印里,仿佛有两个人并肩而坐,朝她微笑。
她回以微笑,然后继续唱歌。
歌声飘得很远,
远到时间之外,
远到无名之域,
远到——
下一个宇宙还未诞生,就己被听见。
——
很久很久以后,
当所有名字都被遗忘,
当“霜”与“焰”成为两个不再对立的概念,
当“长生”只是孩子们课本里一个晦涩的旧词,
仍有一首歌,在风里流传。
歌没有词,只有七个音:
雪、火、水、晶、风、雷、空。
七个音之后,是长久的静默。
静默里,
雪落在火里,
火拥着雪,
一起熄灭,
一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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