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透出几缕惨淡的晨光，无力地洒在皇庄湿漉漉的土地上。官舍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雨水混合的刺鼻气味。破碎的门板斜倚着，冷风裹挟着湿气灌入，吹得油灯残焰摇曳不定，映照着满地狼藉和凝固的暗红。
李云靠在冰冷的泥墙边，左肩的剧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筋骨深处撕裂般的抽搐，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内衫，又被寒意冻得冰凉。周清源正跪在他身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解开被血浸透的厚重药布，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沉重。伤口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狰狞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边缘因昨夜的翻滚撞击而再次撕裂，渗着暗红色的血水。
“别动！”周清源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飞快地撒上止血的药粉，又敷上厚厚一层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一股钻心的灼痛让李云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咽了回去，齿间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阿土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小脸煞白，眼神空洞，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空了的鸽笼，身体不时地抽搐一下，仿佛还沉浸在昨夜那血腥的杀戮中无法挣脱。小草则被周清源严厉地挡在门外，只能听到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官舍外，气氛比屋内更加凝重压抑。被惊动的庄户们远远围在泥泞的空地上，鸦雀无声。他们看着官舍门口那滩被雨水冲刷得发白、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血迹，看着破碎的门板和散落的木屑，看着沈炼那几个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缇骑沉默地拖走蒙面刺客的尸体——如同拖走几袋肮脏的垃圾。恐惧、愤怒、茫然交织在每一张粗糙的脸上。昨夜那短促而惨烈的厮杀，那冰冷的刀光和濒死的惨嚎，如同噩梦烙印在每个人心头。
老张头佝偻着背，站在人群最前面，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官舍内那个倚墙而坐的身影，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根磨得溜光的木棍，指节捏得发白。他身边，疤脸等几个汉子脸上沾着泥点和干涸的血迹——那是昨夜参与围堵秦守仁时溅上的。他们眼神凶狠，如同被激怒的狼群，扫视着人群，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怀疑。堆肥投毒，昨夜刺杀…鬼魅就在身边！谁知道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下，还藏着几副心肠？！
仓廪区深处，那间被严密把守的账房外。
秦守仁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的脖子净利落地扭断，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眼睛瞪得溜圆，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身边散落着几本被雨水泡烂的账册，还有几张被撕得粉碎、墨迹模糊的凭据——正是昨夜他想销毁的关键证据。
沈炼高大的身影如同冰冷的铁塔，矗立在秦守仁的尸体旁。他那身黑色的劲装被雨水和血污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冷酷的线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扫过地上的尸体和散落的纸片。一名缇骑无声地递上一份沾着泥水的口供——是昨夜那个被废掉肩膀的刺客头目在断气前吐露的。
“秦守仁，户部清吏司主事秦望之侄，杨侍郎随行吏员…”沈炼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晨光中响起，如同宣读判决，“受命于通州粮商‘广泰隆’东家赵广泰，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吴明远。职司：窥探皇庄新粮虚实，伺机毁苗绝收，并…伺机清除总管事李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昨夜事败，欲焚账灭迹，被当场格杀。死前…指认赵广泰、吴明远为幕后主使。”
赵广泰！吴明远！
这两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围观的庄户中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低吼！通州的大粮商！都察院的御史老爷！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将手伸到了皇庄，伸向了他们的命根子！
“狗官！！”
“该杀千刀的！”
“断咱们的活路啊！”
愤怒的声浪如同压抑的火山，在人群中涌动。老张头枯瘦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疤脸汉子更是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炼冰冷的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人群，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压下了骚动。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官舍方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铁血的残酷：
“鬼魅己除，证据在此。皇庄上下，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凡有妄动、造谣、生事者…视同谋逆，立斩不赦！”
冰冷的“立斩不赦”西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瞬间锁住了所有的愤怒和躁动。人群在沈炼那毫无感情的目光逼视下，如同被冻结的潮水，缓缓地、无声地散去。只剩下那滩暗红的血迹、破碎的门板，以及秦守仁那扭曲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血腥与残酷。
官舍内，周清源终于完成了艰难的包扎。新的药布厚厚地裹住了李云的左肩，暂时压制了外渗的血水，但深处的剧痛依旧汹涌。李云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靠在墙上微微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沈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破败的门口，挡住了外面惨淡的晨光。他那双冰冷的黑眸扫过李云肩头厚重的药布和惨白的脸色，没有任何问候，只是将那份沾着泥水的口供，随手丢在李云身边的矮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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