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的哨所被抛在身后，如同一个刚刚经历地狱熔炉的、散发着焦臭余温的墓碑。灰蒙蒙的雾气如同稀释的污血，沉重地低垂着，缠绕着每一棵扭曲怪异的树木。
脚下的腐殖层吸饱了露水和未知的粘液，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咕唧”声。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泥土、腐烂植物和尚未散尽的、微弱的焦糊与腥甜混合的气息。
许悠悠走在最前面，怀里紧紧抱着那本冰凉的墨绿色日记本。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个深坑的方向。牺牲的烙印，滚烫而沉重地压在她的背上，也压在整个队伍死寂的氛围里。
张强背着陈果果，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锤，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他低着头，颈侧被火把烫伤的焦黑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每一次迈步，他背上的重量都清晰地提醒着他失去的是什么——那个沉默寡言却如山岳般可靠的向导，用生命为他们撕开了一条血路。他咬着牙，腮帮子绷得死紧，汗水混合着泥土和暗绿色的粘液，从额角流下，滴落在陈果果垂落的手臂上。
吴明举着那支沾满泥污、光束微弱的手电，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被浓雾吞噬的小径。镜片破碎，视野模糊不清，但他不敢停下。
李伟殿后，双手死死攥着两根燃烧的木梁断片。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支残破的队伍。他们像一群迷失在巨大坟场中的游魂，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浓雾和恐惧中失去了意义。许悠悠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怀里的日记本依旧冰冷沉寂，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脚步开始踉跄时——
“唔……”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如同羽毛拂过紧绷的弦，从张强背上传来。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
张强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绷紧如弓。吴明的手电光束倏地转回，死死照在陈果果苍白的脸上。李伟手中的火焰也停止了晃动。
陈果果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她的眼神涣散、空洞，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失去了往日所有的灵动和光彩。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
“果果？果果！”许悠悠几乎是扑了过去，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她颤抖的手想去触碰陈果果的脸颊，却又停在半空，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生机。
陈果果的目光毫无焦距地在浓雾中游移，最终，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艰难地定格在许悠悠脸上。那眼神里没有熟悉的亲昵，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头发冷的迷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恐惧。
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几个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如同游丝般飘了出来：
“……光……好多的……光……”
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
“光？什么光？”许悠悠急切地追问，心脏狂跳。是获救的信号？是森林的出口？
陈果果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再次变得涣散，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眼皮沉重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合拢，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再次变得微弱而平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苏醒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光……”她最后又呢喃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随即彻底陷入了更深的昏睡。
“光？”吴明推了推破碎的眼镜，光束下意识地扫向西周。除了手电微弱的光圈和木梁上跳动的火焰，只有无边无际、压抑的灰暗浓雾。“哪里有什么光？”他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沉重的迷雾吞没。陈果果的苏醒，带来的不是指引，而是更深的谜团和不安。那破碎的呓语，如同不祥的谶言。
“继续走！”许悠悠强行压下心头的失望和疑虑，声音因为强行提振而显得嘶哑。她不敢停留，不敢深想那“光”的含义。她再次迈开沉重的步伐，抱着冰冷的日记本，向着浓雾深处走去。老周用命换来的火种还在燃烧，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方向。
张强沉默地跟上，背上的重量似乎更沉了。吴明的手电光束重新指向前方，警惕着雾中的未知。李伟咬紧牙关，将手中的木梁火焰举得更高，橘红的光晕在浓雾中奋力挣扎。
灰暗的森林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在麻木的跋涉中被拉得无限漫长。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每个人脆弱的意志防线。就在许悠悠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栽倒时，吴明的手电光束，在扫过前方一片格外浓密的、由巨大蕨类植物和垂挂藤蔓组成的屏障时，猛地顿住了！
“那……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光束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叶片和藤蔓的缝隙，落在后方——
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扭曲虬结的原始林木！
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
空地的边缘，树木虽然依旧高大诡异，但间距明显变宽。更关键的是，在那片空地的上方，灰蒙蒙的、厚重如铅的浓雾……似乎变薄了！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灰白色的质感！
而在这片灰白的天幕尽头，在那扭曲树冠勾勒出的、参差不齐的地平线上方——
一道极其微弱的、如同稀释了千百倍的牛奶般的……灰白色光带，正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稀薄的雾气，静静地、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不是太阳炽热的光芒，甚至不是清晰的晨曦。那是一种极其黯淡、极其朦胧的、介于灰与白之间的……天光！
是黎明！
是黑夜即将褪去、白昼艰难诞生的……第一缕微光！
“天……天要亮了？”李伟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变调，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他手中的火焰似乎都因为这微弱天光的出现而显得明亮了一丝。
张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灰白的天际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悠悠停下脚步，仰起头。冰冷的雾气拂过她布满污垢的脸颊。她看着那片灰蒙蒙的、却象征着黑夜结束的微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悲伤、难以置信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泪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肆意流淌。
光……
果果说的……光？
是这……黎明的微光吗？
希望，如同这穿透厚重阴霾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灰白光线，终于刺破了绝望的浓雾，落在了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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