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笼罩着废弃的工厂车间。
远处残余的几只时虫，仿佛被那瞬间爆发的、湮灭性的力量震慑，瑟缩在角落，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沙沙声，更衬得这片空间空荡得令人心悸。
柯文柏的身体晃了晃，最终没能站稳。
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痛的右耳，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胸前冰凉的断界剪，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粗重的喘息从他齿缝间挤出，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和后背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
那从右耳首刺入脑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在颅内搅动，短暂却尖锐到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紧接着，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为可怕的空洞。
右耳的世界，彻底沉寂了。
绝对的、深沉的、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海之下的死寂。
然后，嗡——
一种巨大而沉闷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如同远古巨兽的低吼，瞬间充斥了那片死寂的空间。
它从内部响起，固执地盘踞，淹没了外界一切可能的声音。
他试着去听，去捕捉苏雨晴焦急的呼唤，去听自己沉重的呼吸，去听远处时虫的动静。但传入左耳的声音，也变得遥远、模糊、失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毛玻璃。
只有右耳那单调、沉重、永无止境的嗡鸣，是唯一清晰的存在。
世界被强行割裂了，一半模糊不清，一半只有令人窒息的噪音。
柯文柏尝试抬起头，视线因为剧痛和感官的剧烈剥夺而有些涣散。他看到苏雨晴蹲在自己面前，嘴唇急切地开合着，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能感觉到她扶着自己手臂的温度。但她的声音，却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断断续续，难以辨识。
“苏……雨晴……”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而遥远，“听……不清……”
就在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理解苏雨晴话语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源自精神深处的茫然和失落感，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仿佛有一块无形的橡皮擦，粗暴地抹过记忆的某个角落。
一段画面，清晰而鲜活的画面。
就在这个废弃工厂的某个角落，有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光斑。
一个小小的身影，灵活地攀爬着粗糙的树干，带着探险的兴奋，目标是树杈间那个隐约可见的鸟窝……
那是他童年的一段记忆。
此刻，这段记忆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
清晰的细节——树皮的触感、阳光的温度、鸟鸣的声音、爬上树顶那一刻的成就感——迅速变得模糊、褪色、碎裂。
只剩下几个无法连贯的、失去了意义的色块和声音碎片，在脑海中混乱地漂浮。
一种空落落的、怅然若失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失去的，不仅是一段记忆。更像是失去了生命拼图中，一块带着特定色彩和温度的部分。
苏雨晴看着柯文柏痛苦而茫然的眼神，心揪紧了。
她努力放缓语速，放大口型，试图让他读懂自己的话：“柯文柏！你怎么样。我们得离开这里。”
她扶着他的手臂，试图帮助他站起来。
就在她靠近，目光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在他紧捂着右耳的手上时，一个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清晰无比。
就在刚才，在断界剪爆发出湮灭阴影的幽冷光芒，与空间裂隙强行闭合时那刺目强光交错闪耀的、极其短暂的一瞬间。她分明看到柯文柏捂着耳朵的指缝间，他那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右耳轮廓在那一刹那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状态，如同最纯净的水晶。
透过那短暂透明的皮肤和软骨组织，她看到了在那血肉之躯的内部极其细微却无比复杂精密，仿佛由无数微小到不可思议的构件严丝合缝组合而成，闪烁着冰冷而古老青铜色金属光泽的，齿轮状的虚影。
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让她无法呼吸。
那绝非任何己知的生物组织。
那冰冷、精密、带着非人机械感的青铜光泽，与她之前在柯文柏颈侧血管偶然瞥见的微光，如出一辙，却更加清晰，更加震撼。
也更加……令人不安。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惊鸿一瞥的青铜齿轮虚影，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
苏雨晴扶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她的目光，从柯文柏痛苦紧闭的双眼，移向他胸前紧握的那把剪刀。
断界剪。
此刻，它安静地躺在柯文柏手中，刀身冰冷，幽光尽敛，之前那种躁动不安的震颤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狂暴力量后的平静。一种奇异的、如同深海般的沉静。
它不再是与主人对抗的工具。更像是一个经历了风暴、终于找到了归处的生灵，收敛了爪牙，静静地依偎着。
柯文柏的手无意识地着冰凉的刀柄，断界剪没有任何抗拒，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共鸣感，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仿佛在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一种初步的，带着沉重伤痕的，羁绊与认可。
“走……” 柯文柏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左耳勉强捕捉到了自己嘶哑的声音。
他借力，在苏雨晴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体的疲惫和右耳那挥之不去的巨大嗡鸣，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左小指残留的麻木刺痛感，此刻也变得微不足道。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被空间裂隙强行闭合后留下的、浅浅的灼烧印记。当视线扫过记忆中被抹去画面的那个角落方向时，那里只有破败的厂房和冰冷的机器。童年的老槐树，连同那段攀爬的记忆。仿佛从未存在过。
苏雨晴支撑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和残留的时虫。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柯文柏捂着右耳的手上，指缝间似乎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下，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青铜色的反光一闪，随即隐没在他苍白的指节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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